第1章 雪
这一年冬季,整个京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凛冽寒风裹挟着纷扰白雪,寒气逼人,直往人骨子里钻。
街头巷尾的积雪让马车寸步难行。
这日一早,巡防营的士兵组织清扫积雪,这会儿倒是行路通畅。
京都最繁华的茶楼,在午后最为热闹。
“这大规模扫雪是干嘛?明日一早准又是厚厚一层积雪。”衣着华贵的公子问旁边好友。
“啧,这你都不知道?今日那位剿匪的将军就要回京了,巡防营那群狗腿子忙着讨好呢!”
“哪位将军?”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位,陪着新皇夺天下的顾可也,顾将军。”
“他呀!大名远扬,听说他这半年来辗转多地,马不停蹄的剿匪,啧,你说,他这么拼干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是他顾家的?”
“哈哈,当然是为了吾皇,他和当今那位是那种关系……”说话的人笑了笑,对着不清楚情况的好友挤眉弄眼,语气充满不可名状的意味。
“两个男的?咱们这位新皇还真敢玩啊?也是,杀叔夺位之人,什么烂事不敢啊!哈哈……”
“谁说不是呢?今晚在皇城设宴庆功,顾将军十有八九不回府……”这话点到为止,其中含义尽在不言中。
随后二人心知肚明,一阵充满玩味儿的低笑。
笑声还未止,正说笑的二人一前一后感受到胸口一股冲击力,待反应过来才发现是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两位衣着华贵的两位公子龇牙咧嘴地捂着胸口,疼的额头冷汗瞬间冒出。
对方这两脚可没保留半分,普通人硬受下这一脚,够呛,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地上二人疼得眯着眼,看清来人后,一阵惶恐,都顾不上痛,只想跑。
却被对方拎着后颈,将人拖回来又是一顿揍,直到打的人不能动弹,两脚踢到墙边才罢手。
此人正是二人方才话题主角之一。
顾可也身材高挑,属于一眼就能让人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长的俊美不凡,五官深邃,双耳带兽齿镶玉耳坠,眉眼间总是透着股狂野狠厉,跟他对视,不免让人头皮发麻。
如今,他刚剿匪归来,周身杀伐之气未散,让人不寒而栗,距眉一指宽处,有一道还未痊愈的细长伤口,配上此时眼底的冷意,越显狰狞。
眼前之人的威压让地上二人痛哭流涕,求饶不止。
这两人哪知道正主就在附近,否则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瞎议论。
顾可也向两人走近,每一步都像狠狠踩在人的心口之上,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索命,让人绝望不安。
他在二人身旁驻足,垂目睥睨。
随后抬脚狠狠踩在其中一人胸口,正是调笑新皇杀叔夺位又敢玩的那位,对方被踩的险些提不上气。
顾可也本就狂妄不羁,此时眼神透着浓厚的杀意,声音低沉带恨,“你们在背后议论我,我可以不管。”
他顿了下,笑了,“但是,胆敢对新皇不敬,口出妄言,休怪老子…拔了你们的舌头,要了你们的狗命,屠了你们全家,然后……剁烂了喂狗。”
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新贵将军胆大包天,恣意张狂,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二人痛哭乞求,皆说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顾可也脚下踩着的人被吓得浑身颤抖,竟然小便失禁了,直翻白眼。
他毫无心软的架势,用剑柄拍了拍二人的脸颊,凉飕飕的开口:“还能听懂人话就好。”
二人舌头打结,忍着剧痛颤颤巍巍点头讨好,口中不断吐出明白了、不敢了、听得懂这等话。
顾可也嗤笑一声,“行,看你们还算有脑子,本将军就亲自送你们下楼,也好长长记性。”
两人怎么敢让这位爷送,连忙异口同声说:“不用了……”
顾可也决定的事,不容拒绝,不等地上二人反应过来,顺手就打开旁边紧闭的木窗,将二人连拖带拽往窗外一扔。
只见二人一前一后从茶馆二楼飞出。
寒风凛冽,呼呼作响。茶馆底下是积雪,虽然摔不死人,但能吓死人啊!!!
顾可也连夜兼程赶回来,本想着稍作休息便入宫,哪知道竟会碰上两个胆大包天的,竟然当着他的面议论阮翎羽和他的事,简直找死。
倘若此刻他不是急着入宫,他必得慢慢折磨那两人一番才行。
可今日他不想耽搁,他时间不多了。
他手握长剑,阔步走出茶楼,骑马逆着风雪向着皇城而去。
……
皇城,内殿外。
此时,顾可也丝毫不顾白雪沾身,身上热气将白雪融化,洇湿了一圈,他毫无知觉,默默伫立于内殿门外。
这时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顾可也闻声望去,眼神清澈明朗,透着希冀。一个白面公公钻了出来,小跑着过来。
顾可也忍不住先开的口,“如何?翎羽…不,吾皇可要见我?”
小李公公低眉顺眼,摇了摇头说道:
“顾将军,您今日一回城,便在茶楼里将两位世家子弟扔大街上的事,已经传到吾皇耳边了,
吾皇说了,这事又为您恃宠而骄坐实了一笔,这才几个月呀,您回京一次惹一次祸,已经有不少人弹劾您了,
吾皇还说,让您趁着今年冬日冷风够冷,好好冷静冷静,改改肆意妄为的毛病。”
顾可也蹙眉,“他话什么时候这么多了,在我面前,他就没对我说过这么长的话。”
小李公公愣了一下,为难开口:“将军,请回吧,吾皇现在没空。”
顾可也站得笔直,一眨不眨盯着内殿大门,喉结上下滑动,“那我等着,等他有空。”
小李公公忍不住多话,“将军又是何必呢?今晚设宴为您庆功,宴会上您自然能见到吾皇,又何必急于一时?”
小李公公瞄了一眼顾可也洇湿的衣袍,提醒着对方,“将军回来的匆忙,还是回府换身衣服,莫要生病才好。”
“吾皇不是让我冷静吗?我就站这儿冷静。”
他这话在别人耳中不止是大逆不道,还实属有些耍无赖。
顾可也并非想要忤逆吾皇,但他还是选择站着不动。
心中泛着阵阵凄凉,任寒风裹挟白雪打在他身上,像是这样就能减少些许积压在心中的罪恶和苦涩。
须臾,殿门再次打开,刚才传话的小李公公,小步跑来,神色慌张,咽了咽唾沫,缓了缓才开口说道:“将军,吾皇传您进殿。”
闻言,顾可也大步往内殿走,将小公公甩在身后。
他很想见阮翎羽,两月未见,他对新皇的思念,快要将他逼疯了。
殿内烧着银炭,温暖舒适,顾可也绷紧的身体缓和了不少。
他还没把殿内正坐之人瞧清,一叠奏折就甩到他脚下。
顾可也反应不大,他身后跟着的小公公立刻低头跪下,惊恐万状。
顾可也微微侧头,对跪在地上发抖的人,平静开口:“公公先下去吧。”
这折子是摔给他看的。
小公公抬头看了眼,只见吾皇阮翎羽仅仅是抬眸瞥了一眼,不语。小李子这才诚惶诚恐、弯着腰默默退出去。
殿内只剩二人。
顾可也面上依然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但是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他。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顿了顿,弯腰,一一捡起地上的奏折。
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奏折内容,低头紧抿着唇,神色莫辨。
顾可也抬头时已经换了副模样,嬉皮笑脸地走过去,问道:“怎么了?动这么大火气?”
“你干的好事。”
阮翎羽面带冷意,从他进入内殿到现在连一个正眼都没给过他,仍垂眸批着折子。
阮翎羽生的精致出挑,皮肤白皙,不同于顾可也的野性张狂,他则是一副矜贵克制的模样。
他握笔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洁白。
此时,阮翎羽黑发束冠,一身明黄五爪金龙袍还来不及换下来,显然是一下早朝就端坐在偏殿,一刻也不得闲歇。
顾可也笑了笑,将手中折子放在桌上,内容他粗略看了,全是弹劾他的折子,无非骂他恃宠而骄、桀骜不驯、不守规矩。
顾可也对于折子里骂他的内容丝毫不上心。
他站在一旁,细细打量,目光在端坐之人身上反复描绘,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阮翎羽手上动作没停下,没什么情绪问道:“怎么先回了?”
“想见你,就连夜回了……”
阮翎羽不吭声,掀起眼皮,看了眼他。顾可也仍然面色不改,一副没心没肺、嬉皮笑脸的模样。
“去换身衣袍。”
顾可也没动,反而说道:“你嘴唇有些干,你别一忙,就不喝水,这毛病不好。”
顾可也目光定在对方泛白干燥的唇上,说着就想伸手摸一摸,结果被阮翎羽侧脸躲开。
顾可也伸出去的手顿下,尴尬地收了回来,揉了揉后颈。
阮翎羽脸上显出一丝不自然,顾可也又气又无力,笑骂道:“亲都亲过了,再出格的事咱俩也干过,你在床上压着我干时,怎么不见你不好意思?”
“别说了。”
阮翎羽神色比刚才更冷,眉头拧紧,不知道什么事令他烦心了。
简单、没有脾气的几个字却在顾可也耳边掷地有声,令顾可也心尖一颤,果然闭嘴不说了。
只是他仍盯着阮翎羽看了又看,被仔细瞧着的那位仍然垂眸,没个正眼给他,自然没看到顾可也此刻神色复杂,更看不到他眼底的眷恋,不舍与遗憾。
顾可也笑了笑,说:“今日是我生辰。”
只见阮翎羽修长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不吭声,抬眸看着顾可也,示意他往下说。
“我生辰,能讨个恩典吗?”
“讲吧。”
阮翎羽重新看向手中的折子,淡声说道。
“最后…让我抱一抱。”
阮翎羽将手中毛笔一搁,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
顾可也尴尬一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自言自语道:“好嘛,不抱就不抱!生什么气。”
顾可也沉默片刻,抬脚准备往外走。
却被叫住了,脚步一顿,心中那团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瞬间死灰复燃,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而来。
他僵硬的四肢有些无所适从,手脚渐渐热起来,心跳也快起来。
阮翎羽一如既往地平静,表情淡如水,薄唇微启,“改一改脾气,别再惹事,最近若是没事先别来了。”
刚热起来的手脚渐渐发冷、麻木,如灌铁水一般沉重,随着他的希望一起沉入黑夜。
好像从他与阮翎羽纠缠开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害得顾府满门惨死,同时又折磨了阮翎羽。
顾可也自嘲一笑,敛去眼底的眷恋,不舍与遗憾,转身离开。
……
京都,巡防营。
顾可也进入巡防营地,一路畅通无阻,士兵皆是将军长将军短地热情称呼,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响亮。
顾可也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乐呵呵随口问道:“林霖呢?”
“回将军,北城门有人闹事,林统领不放心,亲自带人去处理了。将军,您找林统领有事?属下这就派人去……”
“不必了,也没什么大事,不在就算了。”
顾可也面上稍显遗憾。
这里的兄弟大部分都是跟着他从边塞南城出来的,一路披荆斩棘、征战四方死伤惨重,为了安置仅剩的南城旧部,新皇特设立了巡防营,让这些人扎根于京都。
他最后,是一定要过来看一眼的。
他最放心不下这些兄弟。
他视察了一圈训练情况,然后站着训了半天人。
一大群人纷纷点头,表示将军骂的好,他们听懂了。
顾可也看着一群大老爷们儿心惊胆战又一脸茫然失措的样子,他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逗留了一会儿出了营地,毫不犹豫骑马朝城外去。
……
城郊有座永和寺庙。
此时,还有不少人进寺庙上香。顾可也孤身在青阶之下站了一会儿。
犹豫片刻,突然跪下,行为引人侧目。
他毫不在意路人奇怪的打量,一阶一叩头,跪上青阶,额头磨破也毫无知觉。
鲜血顺着高挺的鼻梁流过嘴角,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钻入鼻尖,口中却泛着阵阵苦味。
眼前,永和寺牌匾高挂,庙门大开近在咫尺,他父母兄长的灵牌皆供奉于此,他此刻只要走进去就能看见。
但他仅是抬手抹了把脸,在寒风中伫立不前。
他垂目盯着沾染了鲜血的手,嘴唇微微颤抖,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入手中。
前方是大开的庙门,却仿佛修筑了铜墙铁壁,阻止他上前。
他无颜面对父母兄长。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太阳一落,天渐黑。
这天一黑啊,四周空无一人,他就转身离开了。
凛冽寒风刺骨,白雪染了他一身。
他骑马路过京都街道,万家灯火阑珊与他背道而驰、擦肩而过。
顾可也没有回府换身衣服,简单处理额头伤口,直接往皇城而去。
此时,庆功宴已然开始,大小官员已入座,他姗姗来迟,却无人敢拦。
谁人不知,他是吾皇的新贵宠臣,带刀入殿也仅他一位。
他恃宠而骄、桀骜不驯,众人敢怒不敢言。
即使是表面宠臣,他也高兴。
顾可也就喜欢看这些老匹夫吹胡子瞪眼,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又奈何不了他的样子。
入殿,他目光便锁定在端坐于高台上的人。
阮翎羽此时黑发束冠,身着明黄五爪金龙袍,神情淡淡。
阮翎羽目光向他投来,一如既往,冷淡疏远。
顾可也今日难得守了一次规矩。
——他高呼吾皇,满怀敬意,向阮翎羽行了君臣礼。
宴会上,丝竹管弦之音夹杂笑声阵阵。
顾可也入座后,与人虚伪客套,推杯换盏,一顿吹捧,便觉着没意思,以醒酒为由,从宴会上脱身。
刚出殿门,正要往前走,却被阮翎羽身边的小李公公拦下。
“将军,您额头怎么伤了?”
“雪天路滑,骑马摔得,让公公见笑了,哈哈哈。”
“将军去偏殿等会儿,奴才去传太医。”
“小伤,不打紧,公公还是赶紧进去伺候,我随便走走。”
三言两语打发走公公。
顾可也独自一人踱步走上城墙。
在这皇城城墙之上,终于获得了一时片刻,难得的平和。
他目光望着前方,没有落到实处,像是在发呆,偶尔像是若有所思,突然低声笑出来。
他想,他离开了,阮翎羽会是什么心情,生气、高兴还是……解脱?
会不会有一丝丝后悔没有好好抱抱他?
他笑了笑,心中自嘲一番,阮翎羽恨死他了,巴不得他早点死,怎么可能后悔。
城墙之上,白絮和冷风在他在耳边低低吟唱,自他七年前来到京都之后,难得如此放松宁静。
他顾可也恣意妄为、为非作歹一辈子,对人对事没有丝毫敬畏之心,他不顾身份有别,不顾世人嘲笑,毅然决然掐断了自己所有后路,一心一意为阮翎羽上刀山下火海,将阮翎羽当做了全部。
他的自私作为害得顾府满门死绝。
他浑身染了至亲至爱的血,他从此回不了头了。
在这悔恨折磨之下,他苟且偷生了四年之久。
早在父母兄长接连离他而去后,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一个阮翎羽。
他在死前做完了答应阮翎羽的最后一事——剿灭祸匪回来参加庆功宴。
动身剿匪那日,顾可也高坐马背,恣意轻狂,笑道:“你放心,祸匪而已,我定会保你京都安定。”
阮翎羽一如往常,神色冷淡,“活着回来,为你庆功。”
回忆随风雪消逝。
他按照承诺活着回来了,但却不想活了。
如今乱事已平,他想,阮翎羽不再需要他。
他也该功成身退,以死谢罪了。
他的生命注定会在今日消亡,阮翎羽送他的宝剑,将送他最后一程。
长剑出鞘,带着寒意,他额间碎发随寒风飞舞,手执长剑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割破脖颈动脉,喷出的血液随风飘洒。
在永和寺庙前,顾可也的太阳落下了,他的天黑了,这天一黑啊,他就转身离开了。
他随寒风如飘絮般落下了皇城城墙,掩盖在大雪纷飞之下。
在他二十九岁生辰这日,京都繁华,万家灯火阑珊。
他路过此处,万家灯火无一处为他而明。
……
天顺元年,隆冬。
实时大局紊乱,朝内人心不齐,四海动荡,祸匪横行扰得民不聊生。
新皇阮翎羽年轻有为,杀伐果断,登基半年间大刀阔斧,整顿朝野,平息战乱,举世安享太平。
同年,那位与新皇相识十年,陪着新皇苦熬七年的新贵宠臣,顾可也顾将军,却弃了唾手可得的大好官途,自刎于京都南门城上,被掩埋于大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