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另有深意的字号

清晨，窗外依稀能听见赶早集得小贩们忙碌的声音，板车轱辘把石路轧的隆隆作响。

“客官您醒了吗？有人来找您了。”

李旦听着门外小二的声音，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穿衣洗漱起来。

一刻钟后，李旦从客房出来，远远看过去客栈门口的座位上游七带着门房正点了一桌丰盛的早饭，不过谁也不敢先动筷子。

“游总管，怎么您亲自过来了。”

游七抬头看见了李旦，忙是拱手殷勤起来，“李大人说笑了，您可是咱们的贵客，我是半分都不敢怠慢。”

他从座位上起来，抬手指着桌上的早餐又道：

“清蒸驴肉、熬白菜、溜鸡丝、溜海参，还有酥火烧、烹紫盖儿，要不说李大人您会吃呢，全京城的客栈，就这家的早餐最齐全，这家的厨子他爹曾在先帝御膳房待过，儿子继承了他一半的手艺，进不了宫，但在这京城里已是一顶一的好手。”

看着语气殷勤的游七，李旦多少猜到自己与张居正的那一层关系已经曝光了，于是笑道：

“确实丰盛，不过我的钱可是都捐给师兄修祠堂去了，这么一顿菜，我可吃不起。”

“您哪里话，一顿菜钱罢了，当然是游某来请，不过李大人也是低调，就您跟咱家老爷的关系，何必费那个功夫递拜帖，与我们支应一声就是，肯定是当即就给您通报了。”

李旦没回话，只是笑看着游七坐到桌边，抬手叫来小二，“给我来碗炸酱面，不用加肉沫，我吃不惯。”

游七看李旦压根不动桌上的筷子，表情一时也是尴尬，不过游大总管可不是一般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宰相管家的肚子里，恐怕也是能容得下三五支扁舟。

坐到李旦身旁，游七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了四千两银票递到李旦手边，小声道：

“李大人，昨日之事只是个误会，老爷跟大少爷都给老奴吩咐过了，钱一定要退给您，请您务必收下。”

李旦不露声色，默默端起店小二送上来的那碗炸酱面扒拉起来，嗦了一大口，这才道：

“钱游总管你先收着，待会见到师兄，我自会跟他分说。刚才我说没钱，只是逗你玩的。”

李旦默默吃完面，游七点的早餐一口没吃，然后就跟着游七起身去往张府。

迈进张府的大门，游七在前领着李旦转过蜿蜒曲折的长廊，嘴里不经意道：“我家老爷过会儿要去内阁，这会儿估计在晨读。”

“师兄还真是好习惯，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游七点头，“老爷也经常这么说。”

转过最后一个廊角，李旦总算是透过窗户远远看见了张居正，这位万历年间大明朝的真正男主角。

进到书房，李旦很恭敬地拱手作揖，口中正声道：

“李旦见过元辅张师兄。”

张居正捋过自己的长髯，随即抬头看向李旦，顿时露出一抹微笑出来，随即挥手让游七退出去。

“嗬嗬，李师弟，咱们通了两封信，但这面咱们还是第一次见吧。”

李旦点头，随即张居正从书桌前起身，示意到一旁的茶桌落座，亲自给李旦斟了一杯茶。

“李师弟字号什么呀？”

“回师兄，暂无名无字。”

张居正手边微滞，小声打趣道：“老师也是，收了徒弟居然连字号都不帮着取一个。”

随口的一句话，李旦听在耳里，都感觉似有深意。

“不如师兄替我取一个如何？”

“我来替你取？”张居正眉角抬了两分，笑道，“也好，算是替师父尽一份责任。”

张居正走回书桌前拿起笔，略作思索，随即在纸上挥毫，口中念道：

“师弟单名旦字，旦者，曦也，意为日出东方，东属木，水生木则为一沐字，不如师弟便字曦沐如何？”

手下笔走龙蛇，张居正笑呵呵地捋须，举起手里的宣纸，宣纸上行书写下“曦沐”二字，笔锋流畅，笔劲强韧，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好字。

李旦上前接过张居正手里的纸，不免笑道：“好字，曦沐谢过师兄赐字。”

“好，好，你喜欢就好。”

张居正笑了两声，坐回位置上，表情已是比刚见面时显得更加亲近。

李旦这边陪笑，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举动看似随意自然，实际上哪里不是大佬的试探呢。

刚见面时，虽然张居正对自己笑，但是其实并没有很亲近，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将双方的关系定性。

说的是写过两封信，但是是第一次见面。

言下之意却是，我们虽然有过些合作，但你还不算我的人。

随后张居正故意问起了李旦的字号，在得到回答后又非常自然地打趣了老师徐阶一句，这里也是另有深意。

其实在此李旦必须感谢老师徐阶当初的布置。

心细如徐阶怎么可能注意不到李旦没有字号的问题，但是他却故意忽略了这个事情，就是想到了今天这个情况。

人走到官场，就没办法无缘无故信任一个人。

没有基础的信任，对于一名成熟的官员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即使是过往有打过交道，彼此互相都帮过忙，但说句难听的，这样的感情依旧不牢靠。

这种关系不叫信任，而叫人情。

你帮我一次，那我反过来帮你一次，人情便还清了，这称不上什么信任。

正是基于这种现状，一个优秀的政治动物总会去善于发现彼此共同的标签，并让这个标签成为双方信任的一个基础。

譬如同乡、同窗、同门、同年、同袍，这些都是让两位政治人物寻找到信任基础的标签。

李旦与张居正此时所相互称谓的师兄、师弟，也是如此。

可即使有了这样一个标签作为信任基础，仍然不够。

至少在政治上想要成为一体，这样的程度还不够。

因为无论是同什么，这种关系都不是独一无二的，都不够稀有，不够说明彼此的特殊性。

所以再往下一步，就需要更加独特的标签。

而这种标签，通常难以找到，最常用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联姻。

不过子女作为稀缺的政治筹码，且不谈张居正现在是否有适龄待嫁的女儿，但就李旦目前的身份，他不值得张居正为此搭上自己的女儿。

此时张居正适时的找到了李旦没有字号的这一点，并提了出来，这其实就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标签。

当然，张居正不可能主动说出来，作为大佬，他必须矜持。

所以看似轻描淡写的随口一句吐槽，其下便是充满了深意。

如今李旦的字是张居正起的，又与张居正是同门师兄弟，有这么多明显的标签在，他的身份在旁人看来已经十分明显，难以动摇了。

张居正轻抿了一口茶水，这时才拿起李旦从月港出发时寄出来专门给他的汇报文书，嘴边淡淡道：

“说吧，此次来是为了这事，还是另有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