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冲阵!
“赶马冲阵!”
“唯!”
儿郎们齐声应诺,伸手解开胯下战马与旁侧蒙眼战马的锁链,狠狠往战马臀上抽了一下。
“希律律——”
刹那间,本就因视线受阻而心慌的战马燥乱起来,千马齐喑。
它们像发了疯一样往前冲,完全不分敌我。
“避!”
英布回头看了一眼,高呼命令。
考验骑士们骑术的时候到了。
作为斥候,从军这些年里,他们有半数时间是在马背上度过,骑术实际上丝毫不逊色马背上成长的游牧民族。
他们小心避让着身后闷头狂冲的癫狂战马,甚至还有余力在避开疯马之后重新完善阵型。
“合阵!”
发疯的战马与重骑兵们形成两条泾渭分明的战线,朝着敌人猛冲过去。
而此刻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五百步,这是战马一个冲锋就能贴近敌人面颊上的距离。
“快!拦住他们!”
赵高的车架还未调转过来,他看着那一杆杆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寒芒的长矛,心中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呼——”
终于等到了命令,一众领兵的中郎和都尉心中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哪怕赵高被战阵惊扰也与他们无关。
“战车,动!”
一架架战车从阵中冲出,仿佛小溪汇入江海,上百辆战车汇聚,携着千钧之势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一会靠近之后,先射杀他们的马!”
领军的都尉站在自己战车上挥舞长戈,命令车架上配置的车左(车架之左者执弓矢)张弓待命。
他的经验很老道,一眼就看出这是昔日安平君(田单)火牛破燕军的的翻版阵法。
哪怕是上百架战车合聚为阵,也难以阻挡将近两千匹奔腾战马的冲击,更何况身后那些由材官甲士组成的步卒阵。
想要破局,就只能让对方的冲势缓下来。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放箭!”
每架战车上配置的弓手立刻送开拉弦的手,箭矢如流星赶月,朝最前方蒙着眼的战马射去。
竟是无一所获。
甲胄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双甲、重甲,非强弩不能破也。
而秦弩在双方都处于冲锋状态下,时间尚短,只来得及放一发矢,因此都尉并没有选择执弩。
可就是这个选择致使他即将丧命。
英布身前,只有十几匹战马受惊之下与身旁的马匹发生碰撞,踉跄几下,跑偏了方向。
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
在双方都疾驰相向的情况下,弓手只来得及射出四五轮箭矢,双方便狠狠撞在了一起。
赵高与赵成观望的这一幕,心中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催促驭手赶紧进阵。
就在此刻,一声怒骂自车架外传来:“废物!怎会如此?!”
两人诧异,彼此对视了一眼。
眯着眼睛,极目远眺。
战场能乱做一团,而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完全看不清此刻局势。
“咸阳令,战场是何情形?”
赵高压制住急切的心情,扯住一旁神情呆滞的阎立。
“外、外舅……战车营好似全数战死!”
阎立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被妖术魇住,不然为何会见到不断有士卒被长矛挑起。
他没看错。
英布自己也觉得惊讶。
没想到这丈三长矛如此好用。
他的战矛上挂了三个甲士,就像穿起来的糖葫芦,只不过这个糖葫芦是血色的。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战车上最长的武器就是一丈的长戈与长矛,可与骑士们手中的长矛一对比,却恰恰短了一米。
这一米足以致命。
骑士们臂力可能没有英布那么强悍,但他们懂得技巧与配合。
他们避开战车正面,从两侧疾驰而过,仗着手中长矛与胯下战马的冲击力,挑起一名甲士就走。
虽然甲士有甲胄护身,没那么容易被刺穿,但只要被甩到地面上,立刻就会被无数铁蹄踏成肉泥。
百余架战车,车上四五百甲士,更有上千名车属徒兵,可伴随着骑士们疾驰而过,不过片刻就已经所剩无几。
剩下近百名名侥幸避开锋矢的甲士,也被随后赶到的班景等人收割干净。
“绝无可能!
他们怎能在马背上如此使用长矛?”
一名都尉惊叫出声。
其他人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
之前听闻章邯率领的两千骑士,个个都手持丈二长矛,他们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嘲笑章邯是个不知兵事、徒有虚名的大秦上将军。
可眼下这一幕却将之前的嘲讽尽数丢了回来,还狠狠将他们的脸踩在脚下摩擦。
骑士不仅能正面冲阵,而且还能在马背上如臂指使的使用武器。
这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城墙上,一直在关注着战场的王不疑眼中也露出一抹惊愕与诧异。
家学渊博如他,同样没看出章邯这支骑士是如何稳稳坐在马背上,并且还能承受住撞击的反冲力。
“放箭!用弩!”
城下,有郎中高声呼喊。
得到命令,弓弩营的士卒立刻拉弦,只等骑士们踏进百步以内。
两百步、百五十、百步……
“放!”
不过转眼间,咸阳城下出现了极其壮观的一幕,无数支白羽箭矢腾空而起,发出划破空气的尖锐鸣叫,如同蝗灾一般铺天盖地。
这种令人呼吸一窒的恐怖打击,不过是秦军的第一轮攻势。
从来都是骑士们骑在战马上,用弓弩肆意远程消耗敌军,而现如今他们也得尝尝秦弓弩手的厉害了。
“伏首!”
而作为昔日的反秦急先锋,英布对此早有预料,直接趴伏在马背上。
一众骑士虽然有些惊慌,但依旧有条不紊的听从将令,以最坚固的背甲去抵御箭矢。
密集且不绝于耳的矢簇刺入甲胄的金铁声响起,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颤得麻痹。
一轮箭雨过后,英布再抬起头时,已经有将近百位骑士落马,被射中的疯癫战马亦是不少。
他脸色略微发白,回过头,望向后方,估算章邯应该即将要进入秦军弓弩射程范围,心中不禁涌起一抹担忧。
可别还没将对方主将斩下,自家主将就被射落马了。
不过片刻后,他就没有心思担心章邯了。
不仅是第二轮箭雨即将到来,更因为聚集在左右两侧平原上的大军反应过来了,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合围。
“快!催马,再快些!”
他面色一冷,染血的长矛指着前方,口中厉声疾呼。
……
“上将军,您不能再往前了!”
飞驰的战马上,班景脸上满是担忧与焦急。
他探过身子试图拽住章邯手中的缰绳,却被章邯轻松闪过。
章邯面色不变,手中握的却不是长矛,而是一柄青铜剑:
“不过是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不是不退。
是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留在原地,坐视英布后继乏力致使全军覆没,届时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卑将可以死,英布也可以死,可唯独您……
您不能有事啊!
这大秦江山,八百里秦川,还要靠您来守护!”
见班景情真意切,章邯心中轻叹,转过头笑着安抚道:“怕甚?莫要忘了昨夜天象,本将有天命在身,刀剑岂能伤我?”
回想起昨夜的星辰,班景露出迟疑:“这……”
“二三子,莫怕,本将与尔等同在!”
章邯在手中挽了个剑花,随后狠狠抽在战马的臀部,马儿吃痛之下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哈哈!怕甚?
为国除贼,有何惧哉?!”
“上将军可尽情冲杀,吾等必护您周全!”
“将军尚且不惧死,吾等兵卒又有何惧?”
“老秦人就没有怕死的!”
在他身后,数百骑士云集响应,豪迈的笑声一时间竟然遮盖了千军万马奔腾之音。
“伏首,避矢!”
一轮箭雨过后,章邯惊奇的发现,身后五百余人,竟无一人坠马。
再看前方英布所部,又是近百名骑士中箭坠马,最终死在袍泽的铁蹄下。
班景抬起头,回望身后:“这……”
“是射箭的角度问题!”
不过瞬息,章邯便想通了。
咸阳军弓弩的目标是距离赵高最近的英布所部,随着距离的变化自然要调整射弩的角度。
如此一来,后方相距数十步的五百预备队反倒被忽视了。
百步距离,两轮箭矢已经是极限。
未等弓弩营拉开第三轮弩,发狂的一千多匹战马就狠狠撞进战阵中。
刹那间,前排材官筋骨齐断,惨叫声与哀嚎声不绝于耳。
有甲士试图将兵戈斜拄地面,形成拒马桩。
可惜,这个年代没有骑兵冲阵的战术,因此在长矛长戈尾部并没有配置枪纂(长兵器底部带尖儿的铁疙瘩),秦军难以形成有效的阻拦。
咸阳军的阵型在转眼间便从中间坍塌进入,再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前方的甲士被战马顶飞,撞向后方袍泽的兵戈。
若是后方的甲士不抵挡,那自己得死。
若是抵挡,那袍泽就会被自己亲手捅成血葫芦。
“莫慌、莫慌!顶住!
让丞相先撤回阵中!”
一众负责指挥的中郎与都尉现在一心牵挂在赵高身上,没几个人有心思管手下军卒的死活。
先苦一苦军卒,丞相没有闪失就行。
“二三子,再快些!
休要走了赵高!”
英布面甲下的神情逐渐癫狂,双目圆瞪,长啸一声,胯下宝驹的速度竟又提了一筹。
他膂力过人,挥舞着长矛如入无人之境,硬生生从一众甲士的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
后续千余名骑兵,沿着这条由秦军血肉铺成的路,踏向了诛杀国贼的终点。
“奉诏讨逆,诛杀国贼赵高!”
……
“赵高的车架已经在向后撤,吾等再快也快不过英布,赵高便交给他料理。
敌中军大溃,左右两侧的关中援军距离尚远,现在要防备的是咸阳军左右两翼驰援中军,从后方合围。
班景,你领半数预备队,绕至敌左侧杀进阵。本将领另外半数人马,从右侧杀进。”
班景隐隐有些担忧:“上将军,要不令一名二百五主领军吧,我护卫在您的身侧,也好保护您。”
章邯面色一肃:“休要多言,两侧原野上的援军已经在朝这杀来,务必要迅速击溃眼前这支咸阳军!”
咸阳军近五万军卒,受东门大小限制,只有两万余兵卒出城列阵。
可即便如此,也是足足相差十倍。
章邯开口便说要击溃它,这是何等的狂傲?身后却没有一个骑士对此发出质疑。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一个二百五主,跟本将来!”
章邯举起长剑,在空中画了个圈,立马就有骑士争先恐后地追随他,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充斥着狂热与炽焰。
班景长叹口气,脸上露出些许苦涩,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只能无奈领命:“另外一个二百五主,汝率麾下骑士随我来!”
……
战场纷乱,厮杀声一片。
鲜血与呻吟谱写恐怖篇章。
赵高早已是惊恐不安。
自他从隐宫走出后,便一直随侍在始皇身旁,何曾见过这种架势?
他一手紧紧拽住赵成的衣袖,一手死死扣住阎立的腰带,脸上神情僵硬,哪还见得到一国之相的威严?
而他身畔的这两人也没好到哪去。
赵成神色癫狂,惊慌失措,一个劲在催促满头大汗的驭手:
“快!再快些!
若是出了差错,小心老夫斩了你!不,是诛你满门!!”
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对待手下就像对待仆人,动辄呵斥打骂,丝毫不觉得此举有错。
驭手敢怒不敢言,神色憋屈。
“切勿分心,若是能逃得此难,回去必定重赏酬谢!”
还是阎立有些头脑,知道此刻自己三人的性命就系在人家双手握着的缰绳上,若是来一出‘羊斟惭羹’,那可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不过,就算驭手的怒火被熄灭,在这战场上,六马车架还是寸步难行。
眼瞅着那个带面甲的将领已经快要冲到面前,赵高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然跃起,从驭手手中夺过马鞭,狠狠抽在马匹上。
不就是驾车吗?
中车府令岂有不会驾车的?
只不过如此一来,挡在马车后退路上的甲士就直接被撞飞,而后碾压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