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法则

有些变化，是令人愉悦的变化。

少女换上了与他身着相匹配的卡吾那凯斯卡吾那凯斯：苏美尔男女都可穿着的服饰。苏美尔人衣服的布料以亚麻和羊毛为主，颜色主要以红、白、黑三种最为普遍，收紧的腰间镶着珍贵的青金石。红玉髓串成链，将她后脑的长发环成半圈，并伴有鎏穗垂下。

镶嵌红宝石的半圆耳环、黄金打制的臂环以及琉璃串成的脚链，无一不衬得她本就肃白的肌肤多了几分透亮。

乌鲁克的装扮，身为乌鲁克的王再熟悉不过。

也是到了这一刻，他心中的想法才更加清晰――将衣服的风采展现地淋漓尽致的，永远不会是衣服本身的光彩，而是此刻穿着它的主人――她的风采。

“这一身打扮很适合你，装饰之下多少也有了几分女人的样子。”

中肯地评价，不吝啬地夸奖。

就好像此刻展现风采的少女，是出自他本人的杰作一样。

即使算不得多么出众，可她毕竟是神灵，穿衣服有模有样，也不是什么值得稀罕的事。

他想。

紧接着，他自然也是不忘将“功劳”归功于他自己身上。

“本王的眼光一向是最好的。”

一如既往的骄傲，他这样说。

――能够得到王的赞赏着实不容易。

这一点，一旁服侍的侍女贝尼娜再清楚不过了。她默不作声地站在远处，嘴角露出了温柔、不易察觉的笑容。

难得的赞美，难得的肯定。

于宫中之人而言，亦是难得的奢望。

贝尼娜为王所赞赏的对象而衷心地感到高兴。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爱瑞儿那一边，然而对方的表情令贝尼娜的笑容有些尴尬。

简直，就差将“不管你想如何，我都不搭理你”这句话刻在了脸上一样。

爱瑞儿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

对于对方以强制的命令下达的［邀请］，她无法不怀着警惕的戒备心而来。

即便，在看到满桌芳香扑鼻的早餐，她对这场［邀请］的餐宴也毫无兴趣。

现在，她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事实上，这样的装束给了爱瑞儿一种莫名拘束感。

行动，并非不便，只是每迈开一步，不属于她原本衣着的质感时时提醒着自己的境遇。

没错，束缚她的，不是衣物。

而是命令贝尼娜给她换装的、并且自己无法违抗对方决定的――他。

自动忽视掉对方的话语，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耳垂。

――这对耳环，重得过分。

她在心里感叹道。

但很快的，她又收回了手。

似乎能窥见爱瑞儿这个小举动背后的抱怨，吉尔伽美什未因她不做应答的无礼而露出愤意。

小小的动作背后，他甚至可以想见，这个女人是如何怀着不满的心情穿上这件衣服的。

那表情，定是有趣极了。

“无需拐弯抹角，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不认为你要我与你用餐，只是为了夸我那么简单。”

如果可以，爱瑞儿不想答他的话。

只不过聪颖如她，自是很清楚，再任性也必须把握度，尤其是在揣摩到对方很可能下一秒即是忍耐极限的情况下。

是个很难把控的男人。

即便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满之意，但他的随心所欲，令她根本防不胜防，也无法从对方的心情去判断他下一刻的行动。

不，或者说，就连对方现在的心情，她，也看不透。

“本王夸的是你的衣服，你这女人居然自恋到这种程度。”

吉尔伽美什泯了口桌前的啤酒，血色的瞳孔透过酒杯折射出难以言喻的深邃。

“你身上穿的衣物以及佩戴的首饰皆是珍品，换作其他任何人打扮如斯一样也会很美。既是如此，被镜子里的自己所惊艳到的你，想想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美丽与否，任何一个处于花季年龄的少女都会十分在意。

而这两点，都不是爱瑞儿所在乎的。

因此，她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是否如他人说的那样美丽，亦或是丑陋。

也相应的，接收到吉尔伽美什嘲讽的她，脸上并没有露出一点不悦的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她嘴角露出的嘲弄的波纹。

“既然你认为任何人穿上我身上这件衣服都会很美，我也可以将它换下给你穿上。再佩戴上红玉髓与黄金，这样的装扮必然也会衬得你很美，英雄王。”

吉尔伽美什此话一出，带来最为立竿见影的效果的，是少女逐渐黑下来的脸色。

无用的，与那个男人对话，自己总是处于下风。

清楚认识到这一点的爱瑞儿心里无奈摇了摇头，视线不经意的落在离自己最近的、用陶制品盛满的椰枣上。她拾起一颗椰枣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清爽的汁液溢满舌尖，滑入喉咙时也觉得别有一番清新的滋味。可是此刻，爱瑞儿并非是为了享用此美食才做出如此举动，只是以［品尝食物］的形式无言地告诉对方：

――嘴巴忙着咀嚼食物，实在没有空与你说话。

用层层绿叶包裹着叠放的无花果，虽然在乌鲁克，其产量无法与椰枣相提并论，却也是人们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美食之一。再搭配上散发着茴香香味的鲜嫩烤鱼肉，以及松软的面包，这份别致的早餐令爱瑞儿差点忘记了自己品尝食物的初衷。

本想借食物当做自己对男人不作应答的借口，可因其美味，她也在不知不觉间陷入其中了。

好笑地看着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用餐的少女，吉尔伽美什抱以［这些食物可以全部都是你的］的宽容态度，只是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吃东西的模样。

骄傲如她，在品尝食物之时竟也会露出如此难得、姑且可以被他定义为［可爱］的表情。

――这种时候，她大概有一瞬间已经忘了坐在她对面的他是怎样一种存在吧。

他想。

直到少女面前的鱼肉只剩骨刺，果肉只剩种子，他才悠闲地缓缓开口。

“吃饱了的话，本王与你谈谈正事。”

咬了一半的无花果，因男人的话而被少女可怜的扔在了一旁。

既然对方打算切入正题，她也没有继续品尝食物的闲情逸致了。

“你想说什么？”

用一如既往的冷漠语气，她问道。

“本王听说，你一醒来就杀了一名侍女。”

平淡的语气，毫无玩笑之意。

吉尔伽美什的眼神眯起，这让爱瑞儿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她仍装作镇定地回应道：

“侍女们伺候不周，作为王，你也责无旁贷。”

眉心微皱，吉尔伽美什右手向后轻轻一挥，象征高贵的黄金光辉再现。

但对于爱瑞儿而言，这无疑是噩梦般的降临。

“王之财宝……吉尔伽美什你又想干什么！”

他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慌忙之下站起身。

王之财宝的恐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右手停在半空中，身后的财宝蓄势待发，他难得露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即使是本王庭院的杂草，没有得到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也妄想践踏一分一毫。女人，得让你长长教训才能记得本王制定的法律。”

“等等……”

眼看事情就要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爱瑞儿连忙试图制止对面那个前一秒还心情悠然，后一秒却变得暴躁的喜怒无常的王。

不，也许，这家伙并不是突然变得暴躁，打从一开始他便是对她很生气并打算教训她的。

爱瑞儿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吉尔伽美什没有把她安排在他的身边用餐而是对面，这样攻击起来更为直接吧。

真是可恶的男人！

心里咒骂，但言语不敢这么冒失。

“不过是个低贱的仆人，我只是小惩以戒而已。况且，我也不是故意杀她的，难道高高在上的英雄王也会与一个仆人有什么交情么？”

“能对他们治罪的只能是本王。呵，不是故意这种话，本王在处死那些老鼠的时候已经听到太多遍，多到厌倦。”

伴随着阴沉的语调，两把长矛划破了气流，直直地向爱瑞儿刺去。

值得庆幸的是，不知是爱瑞儿身手过于敏捷，还是对方有意刺偏。兵器并未刺中爱瑞儿的身体，只不过裙摆的流苏，还是免不了在长矛擦过之时被无情得削了下来。

保住一条命了吗？

回答惊魂未定的爱瑞儿这一疑问的，是来自对面男人沉稳有力的声音。

“听好了，女人。这宫里都是有用之人，在本王漠视他们价值之前，他们尚可在世间苟延残喘。”

吉尔伽美什说着，手终于放下，可身后的金色光晕并未消失。

“你……”

爱瑞儿还想说点什么，言语却被后颈传来突如其来的疼痛堵在口中。

怎么会，那么痛。

自她从床上醒来，颈后莫名的疼痛便隐隐发作。可能是刚才躲闪攻击时动作幅度太大，后颈的伤痛又开始延绵于身，刺激着她的神经。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疑……是他，不会有错。

“吉尔伽美什，你为何在我入宫后打昏我？”

她的记忆，顺着树林、城墙、神庙，最后只停留在王宫大门之处。至于如何走进王宫，她就完全没有了印象。

“反应倒是挺快的，还知道是本王打昏了你。本王不过是给了你后颈一手刀而已，连力气都没用上，没想到你竟能昏睡三天。假如本王当时多用上一点力气，恐怕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这么做的理由呢？”

爱瑞儿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对面那个男人看透一切的表情，让她实在看不懂。

“在树林遇见你的时候，本王就知道你丧失了神力。既是如此，你的力量之源――星宿，必定不在你的体内，不然怎会如此狼狈。”

相比美食，仿佛眼中倒映的女孩失措的脸更让他觉得鲜美可口。

于是，吉尔伽美什更加有兴趣地将他的猜测侃侃而谈。

“有意将星宿和你的身体分开，想必安努是想用你的星宿来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不过，神毕竟是神，即使你的力量不在你的身体内，你也一定有办法运用这股力量，不然怎敢只身一人毫无防备地来到人界。大概是有什么办法吧，比如――依靠消耗身体的生命力来转化成神力这种自残的行径。”

“吉尔伽美什……”

无言，他道出了她的秘密。

而且，准确无误。

“你现在的表情也太过诚实了，被他人一语道破自己秘密的感觉如何？”

吉尔伽美什依靠在座椅上，玩味的将桌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啤酒，苏美尔人最喜欢的饮品，常用于日常餐饮与祭祀活动中，主要由大麦谷粒在储存中发芽和发酵而成。在苏美尔时代，还有啤酒女神这一说法

“你说的不错，可那又怎样，这与你打昏我有什么关系？”

被问及此，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生命力并不是消耗了就不可逆的东西，一定有办法修复回来。按照人界的法则――补食，睡眠，都能很好的恢复生命力才对。”

话说到这里，爱瑞儿终于明白了点男人的意思，但她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于是揣测着开口问道：

“所以，你打昏我让我睡下，是想看看我的神力是否能够因此恢复？”

“当然，侍女被你的神力所杀，足以印证本王的猜测是正确的。”

原来如此，爱瑞儿近乎完全明白了。

以极轻的声音开口，听着，就像是在喃喃自语。

“那么，我之前感觉到生命力不但没有恢复，并且慢慢有所流失，这是因为……我没有进食，并且劳累的缘故……”

“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邀请你共享早餐？既然要下界，连人类生存方式的知识都没有事先了解一二，这倒不符合你谨慎的性格。”

这是什么话，她回瞪了他一眼以示否认。

她自然了解这些知识。

在下界前，安努曾命令她前往太阳神的神殿查阅记载人类历史的泥板。

通过它，爱瑞儿看到了人类的生存方式。饮食，睡眠，嬉笑，劳作……她都懂，只不过她没有将这些与自己的身体联系在一起罢了。

――自己身为神的身体，竟因为星宿的脱离，而需要像人类那样依靠饮食和睡眠补充修养力量。

这是她无法想象，甚至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

微妙而又静谧的气流于两人之间缓缓游淌，即使距离再远，她无意间鼻息里透出的叹息声也被男人捕获。

他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不过此时他选择转移话题。

“一醒来就能杀人，看来你的生命力恢复的不错，好好吃饭的话就不用再为无法恢复力量发愁了。”

“这种事情……”

“爱瑞儿，你所无法接受的是恢复生命力的方式，还是本王道出你秘密这一事实？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你所能躲避的了的。”

吉尔伽美什身体前倾，举止优雅地品尝着自己面前的奶酪。

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他补充道：

“既然来到了本王的国度，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即使你是神，也不会有例外”。

爱瑞儿恍然大悟。

饶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归根结底，他就是要告诉她：

――如果不遵守这个世界的法则，即使是神也无法生存。

可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是神所制定。

如此说来，这便是对神最大的讽刺。

真是，大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