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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照得潼关左、前、后三卫设屯军屯地:照军给第,以地养军,乃祖宗足兵足食良法。只缘承平日久,初制尽废。屯军既不堪实用,囤地亦徒有虚名。其各军原领屯地,有被权贵、豪强、衙蠹、学劣霸占者,有始因兑军粮,日久欺隐者,甚至有本军逃亡所遗··”(注释1)

黄府,内厅。

黄仁世接过督师行署公文,瞟了眼信封火漆上的印章,迟疑了片刻,终于打开,就着明亮的羊角灯,诵读起来。

“地不容失一亩,粮不容遗一粒。通融祖制,设立新规,使地出之粮,实可养军,粮养之军,实堪征战,则国初富强之盛可复见于今日,而三秦可以长治久安矣。”(见注释1)

孙世瑞佩戴腰刀,穿着件青色小杂花纹袍,前胸绣了头威风凛凛的彪,彰显着他大明六品百户官的地位。

唐恩城一身道袍,手捏折扇,脚踩芒鞋,仿佛是从山水画里走下来的隐士,他轻捻胡须,不时偷瞄黄五郎一眼。

黄仁世却把两人晾在一边,甚至没抬头看孙世瑞一眼,只是盯着手中公文,继续读道:

“尔屯军屯余及占种屯地之家,其各静听查理。待查出之后,各家如敢生端抗拒,本督应按法处治者,即按法处治,应特疏纠参者,即特疏纠参·····”(见注释1)

读到一半时,终于瞟了眼面前的两人。

“孙百户,这份公文是督师写的?”

孙世瑞点点头:“是。”

“督师何意?要在潼关卫清屯?”

黄五郎停顿了一下,提高嗓门:

“须知潼关卫不是西安府,如今也不是崇祯九年,更不是崇祯十年!潼关卫前两任总督,穷兵黩武,竭尽秦地民脂民膏,已无油水给你们了!”

孙世瑞不和黄五郎置气,朝唐师爷使了个眼色,唐恩城摇动折扇,眯着眼睛:

“黄老爷息怒,今儿不止是清屯,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五郎被拉到屏风后面,两个人在叽里咕噜一阵密语。

孙世瑞闻到阵阵异香,像是女人裙袄上携带的香囊。

正四处找寻,忽听黄五郎叫道:“不可,不可,太过荒谬,岂有此理!万万不可!”

孙世瑞知道两人已经谈崩,猛的推开屏风,屏风后面的黄五郎唐师爷两个都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朝这个武夫望来。

“唐师爷和黄老爷说清楚没有?你的那份,原数奉还,其他十七家,我们三七分成。黄老爷若不肯,我便找别家。不过,走出黄府大门,以后就是仇敌了。”

唐恩城连忙上前,厉声斥责孙百户不要动粗。

黄五郎含笑不语,这样低级的双簧,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黄五郎忽然掏出把短铳,铳口对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孙世瑞。

“我府上光是家丁就一百多号人,若非看你是孙督师公子,老爷我就把你五花大绑,扔进黄河喂鱼!”

孙世瑞一个兔起鹘落,虚晃一招,苗刀架在黄五郎脖颈上:

“试试?看看是黄老爷铳快,还是我的刀快,你现在射死我,我也把你砍成三截!信不信!”

唐恩城连忙上前,一手按住孙世瑞,一手拉住黄仁世,挡在两人中间。

“孙百户,把刀放下!”

孙世瑞瞟了唐师爷一眼,一动不动。

“老黄,你比他大,他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吗?快收起来!”

两人僵持片刻,黄五郎感觉咽喉快要被刀刃刺破时,松开了手中的三眼铳。

一记拔刀斩,收刀入鞘,动作快若闪电,黄五郎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茶几已被利刃削去一角。

孙百户将火铳一脚踢开,把苗刀扔给唐恩城:

“老唐,伱最不懂事!”

唐恩城尴尬一笑,连连点头。

黄老爷虽说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勾当,见惯了生死,刚才那记拔刀斩,快得让人目眩,他心有余悸:

“好功夫,是个练家子。”

唐恩城在旁附和道:“黄老爷你是不知,当日孙百户在京师大校场,赤手空拳,眨眼间就把二十个军户打死,几千人可以作证···”

黄仁世上下打量孙世瑞一番,指了指案头的公文:

“这,是孙督师主意?”

“白纸黑字在此,有我爹的条记(印章)!还能有假!不止督师一个,京师几位大人,也有意推动此事,潼关卫虽不及西安府城,清屯得力的话,追缴百十万两饷银,也不是难事。”

黄仁世脸色微变,拱手道:“此事关系重大,两位请坐,看茶!”

“看上茶!”

黄仁世重新招呼两人坐下,唤来婢女上茶。

孙世瑞只觉厅内异香浮动,由远及近,及至抬头看时,一个端茶的婢女摇曳生姿,已然来到身前,原来异香就在这里。

那婢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暗香浮动夭桃浓李,匆匆给三人沏好了茶,拎着个紫金茶壶,倚在门口,一双桃花眼不住觎着孙世瑞雄伟身形,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孙世瑞只觉被这双媚眼勾了魂儿,看了一会儿,直到唐师爷在旁咳嗽两声,才回过神来。

唐师爷抚掌笑道:“这潼关城内,可以不知道指挥使大人是谁,可以不知道兵备佥事是谁,也可以不知道按察使是谁,但不能不知黄老爷您啊!”

“黄老爷也知道,督师为剿灭流贼,急需粮饷,所以才找到您。刚才老夫说得很清楚了,一则追缴佃租,二则补缴利息,只要您出面,促成此事,得了粮饷,三七分账,决不让黄老爷白忙一场!”

唐恩城说罢,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盯着黄五郎,在黄老爷身上乱转,只等对方表态。

黄仁世收紧目光,瞅了瞅唐恩城,又抬头看向孙世瑞,眼神有些胆怯,过了好一会儿,仍是沉吟不决。

孙传庭急需粮饷,所以才这狗急跳墙,打起了大户的主意。

不过孙督师好歹是皇帝派来的人,做事须得顾全颜面,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做,只能交给别人。

清屯追缴,也不是头一遭,原先就在西安做过,收效颇为显着,靠着清屯所得,打得李自成连连惨败,可见是得了不少银子。

这回不仅要清屯,还要追缴利息,算下来几百万两都打不住,若能得到三成····

可是真按照公文推行下去,收取大户们三分利息,潼关怕不是要立即翻了天。

得罪潼关其他大户,兴许还有生路。得罪眼前孙传庭和眼前这个活阎罗,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厮好歹是个百户,此人还与贺人龙勾结····黄仁世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

唐师爷一字一句道:“若是孙督师因粮饷不足,败了,李自成杀回潼关,到那时,潼关一十八家是什么下场,不必老夫多说了吧。”

黄仁世仍旧犹豫不决:“大明养士三百年,我好歹也是生员,免赋免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和你们铤而走险!”

孙百户拨了拨桌子上蒸鱼,整整一条鱼,几个人几乎没动一筷子。

“黄老爷,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请公子明示。”

孙世瑞盯着黄五郎的眼。

“风浪越大,鱼越贵。”

“等以后陕西外加北直隶,都让黄家做生意,千万两的生意,都归黄家,到那时,你就会庆幸自己今天的选择。”

孙世瑞见他还是摇摆不定,咬了咬牙,亮出底牌:

“等解开封之围,我自会让督师说服周王,将他开封周边的“官店”(注释2),转租一半给黄老爷。”

官店利润之大,足够让黄五郎这样的豪商咋舌。

福王朱常洵曾造屋二百余间,役夫千百余人,并向朝廷要求“将各项客商杂货俱入官店发卖,不许附近私店擅行停宿”。还擅自规定“杂货一车征银八分”,收益全都装进自己腰包,以此积累百万家财。

孙世瑞不等黄五郎拒绝,继续给他画大饼:“若黄老爷肯襄助督师,潼关军民勠力同心,击退流贼,收复中原失地,督师也可考虑劝说周王,将圣上赏赐周藩的盐引,转让些许给黄老爷。”

黄仁世听到说盐引转让几个字,顿时双眼放光,脚下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有明一代,盐商赚钱大致流程是这样的,先用银子去买盐引,然后再去盐场提盐出来,转手再卖下去。

只要有盐引,几文钱一斤的盐,转手就卖个二三十文钱一斤,几倍的暴利,层层销售,最后到老百姓手中,要几十文一斤。

这还是正常的情况,像陕西、江西这些地方,因为产盐有限,加之交通不便,盐价还会更高,卖到上百文一斤也不算稀罕。

这样暴利的行业,自然会设有门槛,比如盐引。

普通商人想拿到盐引,比登天还难,便是黄老爷这样的地头蛇,即便缴纳了银子拿到盐引,想去外省盐场里面提盐出来,那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背景足够强大,像建昌伯、寿宁候——弘治皇帝就一个正宫张皇后,这俩是皇后的亲弟弟——这样的皇亲国戚,他们就经常向弘治皇帝要盐引,一要还是十万引、二十万引的要。他们的盐引,自然没有谁敢怠慢,很快就可以提出盐来。

孙世瑞扶起黄仁世,继续专注画大饼:

“周王产业众多,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按祖制,每年还能拿一万石米俸禄。去年李闯围攻开封;周王拿出五十万两白银犒赏守军,且下令杀敌一名者,赏银五十。派士兵在城内叫喊:“有能退敌解围者,赏银十万两。”这才守住开封。”

孙世瑞放出了杀手锏:“黄老爷,周藩如此通情达理,你也看到了。只要这次督师收复河南,周藩盐引官店,不在话下,都可以让出一些,以后你我合作,大军粮草募集,也可由你们黄家过手,这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唐师爷在旁催促道:“黄老爷,都听到了吧!老夫硬拉着孙百户找上你家!盐引,官店有多赚钱,无需老夫多说!这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砸中一个,便是几辈子的大富大贵,好事儿都让你给撞上了!爽快点,干不干!”

黄仁世咕嘟嘟灌下一大壶茶,又把案上的公文细细又看了一遍,孙世瑞见他拿纸的手在不住的颤抖。

黄老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续走了三圈,狂热的情绪才稍稍冷静下来: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靠督师与贺总兵,加上黄某,恐怕还不够。”

孙世瑞以为他是害怕言官御史弹劾,抚掌笑道:“黄老爷勿忧,京城那边我已打点好了,宫里也有咱们的人,黄老爷只管放心交钱。”

黄仁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没想孙世瑞竟还有如此人脉。

“不是这个意思,黄某担心的是潼关这边。”

“都指挥张猷,兵备佥事杨王休、陕西按察使黄炯,监军道乔迁,潼关卫学教授许嗣,都要打点妥帖。其他人还好,只怕···”

黄仁世欲言又止。

孙世瑞大手一挥:“但讲无妨。”

黄仁世眉头微皱:“只是这个卫学教授许嗣,操守严洁,不妄言苟笑。在潼关卫复整饬学规,振兴文教。深得士心。是个硬茬。”

孙世瑞冷冷道:“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群废物,大明朝就是毁在他们手里,大不了一起杀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怕错杀几个人!”

黄仁世抚掌大笑,此刻终于下定决心。

“好!无毒不丈夫,孙百户是做大事的人,黄某跟着你干!”

当下黄仁世唤来管家何奎,四个人重新坐下,细细密谋,反复推敲各种细节,不知觉,街上已敲响三更。

黄五郎打了个哈欠,拍拍手掌,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进来两个美人,一个正是先前那个身带异香的婢女,手捧个长长木匣,直勾勾望着孙世瑞。

孙世瑞和她四目相对,哪里能听见旁人说话。

黄府管事何奎手指进来的美人,笑吟吟介绍道:

“唐师爷,孙百户,请看,这位是我家老爷的养女,名曰黛玉,旁边这位姑娘是杜鹃。”

“这二女原为扬州瘦马,不止外貌绝伦,床笫功夫也细细调教过,皆为一流,这黛玉手中捧着的,乃是当年成祖皇帝靖难时所佩的紫霄七星伏魔大宝剑,几经辗转,才落在我家老爷手里,今日权当作是见面礼,送给····”

何管事边说,边将木匣双手呈上。

唐师爷耷拉着脑袋,宛若老僧入定,轻轻挥手:

“多谢好意,唐某近日正在辟谷,不可近女色,不可近财货。”

黄五郎在旁佯装怒道:“老唐,美人不要,大宝剑也不要,你要什么?”

“他不要,我要!大、宝剑和美女,本官都要。”

孙世瑞说罢,搂住黛玉便拖出去,刚走出门,又回来抱起杜鹃,也拖了出去。

屋内三人瞠目结舌。

片刻之后,隔壁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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