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做老大,有做老大的难处
“贺总兵,别来无恙否?”
孙世瑞瞟了眼木匣中盛放的贺人龙人头,便立即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
“天气炎热,把人头细细硝好,待督师写好了平叛请功的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呈递圣天子御览。”
张二虎答应一声,挥了挥手,木匣被人拿走。
“官人,这是吴医官给您熬制的汤药····”
孙世瑞接过黛玉递来的防治鼠疫的汤药,先给仕女喂了一口,这才仰着脖子咕嘟嘟灌下去,又用半壶女儿红仔细洗了遍手,做完这些,便出了迎恩门大营,骑马走上帅府街。
家丁装扮的黛玉跟在孙世瑞身后,张二虎领着十二名卫兵散布周围,密集监视街道上风吹草动。
经历过潼关十七家的刺杀报复,孙世瑞行事明显低调了很多,虽然他已是潼关实际意义上的话事人,不过却不再像在京师时那样鲜衣怒马。
骑着从高杰那里拐来的白马朝孙传庭府邸走去。
帅府街两边房屋不时冒起一团黑烟,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孩子的哭声。
孙世瑞眉头皱紧,挥手唤来冯三。
冯三一身黑色蓑衣,像是从电影里走出的伏地魔,平时不显山露水,总能在孙千户需要时及时出现。
孙世瑞望着路过的一间茶铺,指着黑黢黢的门板,怒不可遏道:
“咋回事?烤活人啊?”
“孙千户,借一步说话。”
冯三牵着马缰绳往前走了两步,孙世瑞不耐烦道:
“有话快说!”
冯三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
“孙千户,都是乱兵干的,趁着你和贺人龙鏖战之际,有人浑水摸鱼,抢了几家商户。”
孙世瑞咬牙启齿,翻身下马,刚要一把拎起冯三,肩膀伤口一阵剧痛,只好作罢。
“奶奶的,不长眼啊,现在潼关是老子的!几万军民都是老子的子民,抢老百姓,就是抢老子!是谁干的!”
冯三见状,连忙让孙世瑞小声些。
“孙千户,你不会是头一天带兵打仗吧?”
孙世瑞见他话里有话,立即压住怒火。
“怎么说?”
冯三小心翼翼道:“莫说是攻城拔寨,就是客兵过境,这偷鸡摸狗烧杀劫掠的事儿,有啥稀奇的。”
冯三一不小心就亮出了明军的底色,孙世瑞听了哑口无言。
“咱大明朝各军镇,两京一十三省卫所兵,也就只有戚家军真正能与百姓秋毫无犯。这事儿,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只当是贺人龙手下干的。”
以孙世瑞的道德品行,搁在往日根本不会同情被劫掠的百姓。
只是,现在这些百姓成了自己的子民,眼见得自己财产受到损失,他身上催收人的基因瞬间苏醒。
“奶奶的,不能就这样算了!敢抢老子的东西,敢杀老子的人,老子要他连本带息吐出来!”
“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过两天再收拾这群乱兵!”
俗话说,过河就要拆桥。现在贺人龙死了,标兵营那群老兵油子也该好好治一治了。
孙世瑞阴沉着脸,指着冯三道:
“先前你说你的命是我给你的,这话还算数不?”
冯三一头雾水,吞吞吐吐:
“算···算数,孙千户是要····”
“放心,本官不要你的命。”
“本官想给你改个名字!”
“啊?”
冯三一脸茫然。
孙世瑞大义凛然道:“本官以为,做人,要有底线,要讲良心!要有敬畏之心!从今以后,你不叫冯三了。”
冯三莫名其妙。
“那叫啥?”
“改叫冯三畏,畏天,畏地,畏人心。以后在我身边做事,要不忘初心,守住底线!”
冯三连忙点头。
“属下谨遵孙大人教诲。”
孙世瑞翻身上马,瞅了眼两边被劫掠的商铺,越看越觉心烦。
他猛地抽打一下马腹,白马吃痛不过,前蹄高高扬起差点将主人掀翻,嘶鸣着朝行署衙门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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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署衙门冒着青烟,被徐天星烧成了废墟,只剩下半扇大门和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
三边总督孙传庭靠在石狮子旁的书案上,手中毛笔运笔如飞,奏疏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
“父亲,您身体可好了?昨夜可有歹人对您不利?”
孙世瑞翻身下马,穿过层层家丁护卫,径直走到大石狮子旁边,将腰中佩刀解下,递给张二虎,然后恭恭敬敬的站在父亲身旁。
孙传庭放下手中奏疏,回头看了眼孙世瑞,眼中已然没了往日那种凌厉厌恶。
“为父只是吸入了些烟尘,吴医官昨晚来开了两副药,喝完两幅,好多了。昨夜家丁护卫的紧,不曾有刺客行刺。”
孙世瑞回头扫视一众孙家家丁,各人都已十分疲惫。
“昨夜值守的,待会儿每人赏赐八十两银子!昨日那几个死去的弟兄,本官会重金抚恤!”
一众家丁喜出望外,纷纷抱拳谢道:
“谢孙公子!谢老爷!”
孙传庭微微一笑,抬头望向孙世瑞:
“伱鞍马劳累,又负了伤,坐下说话吧。”
“是。”
二虎递来一条凳子,孙世瑞小心翼翼坐下。
见孙传庭还在盯着自己肩膀看,他连忙道:
“不碍事,不碍事,些许小伤,已经痊愈了。”
痊愈当然是不可能痊愈的,三两天内也可不能痊愈。孙世瑞说这话的时候,肩膀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痛。
孙传庭犹豫了片刻,目光转回到刚写好的奏疏上。
孙世瑞见父亲喉头蠕动,似有话要说,连忙朝张二虎使了个眼色。张二虎带着一众家丁退后几步,值守一夜的家丁们这才放松下来,纷纷坐下歇息。
孙世瑞回望远处说笑的家丁,忍不住感慨:“还是自己人用的踏实。”
孙传庭没有说话,拿起那封奏疏,递给孙世瑞。
孙世瑞接过草草一看,大吃一惊:
“爹,你要向朝廷请功?让皇帝再给孩儿升官?”
孙传庭收回奏疏,神情格外平静。
“这是吾儿应得的。”
孙传庭充满慈爱的望着长子,语气柔和道:
“近日潼关灾害连连,先是水灾,接着是瘟疫,最后又是兵灾。如果不是吾儿从容应对,努力维持,潼关城内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若是让贺人龙坐大,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你能平定贺人龙叛乱,为吾皇除此大患,至少要升个卫指挥使。”
孙世瑞默然无语。
“国家多事,需破格提拔人才,吾儿就是这样的大才。”
“父亲言重了,孩儿不过想保全性命,保全孩儿和父亲的性命····”
虽然他的初衷不是为了周全百姓,不过这些天下来,却是扮演了拯救苍生的角色。
“爹,孩儿以为,当务之急要尽快清理城内尸体,清理潼关卫城,惩处叛军,以稳定人心,至于向朝廷请功,缓几日也无妨。”
孙传庭抚须笑道:“吾儿心善,心里想着是百姓安危,扫除瘟疫固然重要,为将士们请功也是重中之重。”
孙传庭意味深长道:“贺人龙原本驻军咸阳,若非为父召唤,当初他也不会来潼关。他在潼关没什么根基,只是上次清屯你得罪了许多人,如今贼首虽除,贺家军在咸阳尚有残部,只有让朝廷封赏下来,一锤定音。外贼掀不起风浪,内贼无力作乱,此为上策,吾儿当留心啊。”
孙传庭不愧是三边总督,不愧是崇祯十年就领兵打仗的帅才,三两句话就说中问题要害。
孙世瑞连忙答应。
“都听父亲安排,一面上疏朝廷,一面清理潼关。”
孙传庭赞许点头,接着道:
“为父会向各州县发文,暂定七月初五日,令各州县主官各总兵来潼关议事,此为安定陕西民心,也可向知县知府总兵监军,介绍吾儿。”
孙世瑞喜出望外,孙传庭的话外之音已经非常明显,借助此次潼关平叛的威名,向陕西这些地头蛇们展现孙世瑞的实力,为自己以后收拢人心控扼三秦奠定基础。
“东征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东征?攻打李自成吗?”
孙世瑞面露难色:“父亲,孩儿有心杀贼,只是眼下才这点兵马···”
孙传庭摇头道:“不是让立即你出兵潼关,为父当然知道现在出兵等同送死,可先派使者东行,敦促李自成归降。”
“敦促李自成归降?”
孙世瑞更加茫然。
“父亲要效法杨嗣昌吗?现在可不是招抚流贼的好时候。”
“为父手握重兵,坐镇潼关已有三月,若不闹出点动静,各方都不好交待,剿抚并用,兵力不足时也可先抚他一抚。”
孙世瑞不由击掌赞叹。
接着,孙传庭又叮嘱要尽快铸造火炮,操练新兵,提防潼关十七家报复。
孙世瑞杀气腾腾道:“爹,便将他们赶尽杀绝又何妨····”
孙传庭望着眼前烧成废墟的行署衙门,忧心忡忡道:
“潼关灾害连连,百废待兴,不宜再动杀戮,在等些时日吧。”
“吾儿年少气盛,但要记住,威慑比杀人更有用,便如你手中握持的腰刀,只在出鞘前,它才最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