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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天涯路远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天涯会是他的归宿吗?”

“也许会是吧!归宿…也许只有死亡才是归宿。”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但只要有需要,刀就会出现在他出现的地方,比如…”

“比如人的脖颈…胸腹…以及…”

“以及将人一式中分,鬼神莫测的神刀斩…”

“他的神刀斩斩得到他的敌人吗?”

“敌人?如果他是敌人,那他的敌人可太多了,也太可怕了,真希望他们永远都不会对上…这似乎是一场真正的悲剧…”

“悲剧?是啊,这注定会是一场悲剧…”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个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像这么走,那要走到何时?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这柄刀象征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边陲荒原中的城镇,在夜色掩映中透着微光,似乎是人心中的唯一的避风港湾,那么这里,岂非也正是他的归宿。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铺,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朴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里虽然还有这样的店铺人家,却已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只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只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眼看见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灾祸?

——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地响,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只是,在这残破不堪的店铺中,居然还燃着温暖的灯火。灯油很新,也很多,灯芯很粗长,似乎是点燃他的人会担心灯火突然之间熄灭,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很细心妥帖的人点燃的。

然而,这点温暖的灯火,却令他的身体泛着刺骨的寒意,比刺骨寒意更冷的,是傅红雪的心,他的眼神,他的手以及他的刀。

傅红雪静静地站着,看着灯火在风中摇曳,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处刚刚被人光临过的坟墓中。

他以前到这里来过!

就在一年前,这酒店还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这里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

几杯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

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里,通常都是高朋满座,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店铺里到处都是散落的酒坛子,就连原本紧紧闭住的酒窖都是如此。

这里似乎被人洗劫一空,但凡值钱的,还有用的东西都被人给搬走了,要不是桌椅板凳不值钱,也很重很占地方,估计也不会剩下。因为马匪是不会要这些没用的东西的,他们只喜欢钱,美酒,以及女人。

这里风沙一直很大,几乎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只要短短几天时间,天地就会蒙上一层灰黄色的沙尘,就像是将一切都给尘封了起来。可哪怕如此,沙尘之下,也满是掩盖不了的罪恶。

天色已将近黑暗。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角落里,找出来一张完整的凳子,背对着墙,面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他在等待?

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会是是死亡吗?真的是死亡?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昏暗的灯光不再昏暗,它似乎已经成为了夜色中唯一的指路明灯,是谁在这里点燃了这么一盏灯火?是在担心接下来的夜太黑暗吗?还是在替它自己送终,在这清冷孤寂的店中,除了这一盏灯火,已经别无他物了。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看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既然到了这里,那么此地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必经之地,尤其是在孤寂的夜色中点燃的灯火,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他整个人似乎毫无存在感,可惜在灯火的映照下,他漆黑的斗篷和冰冷的身体,似乎已经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是他黑暗的太显眼了,这难道就是那人点燃灯火的目的?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个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这酒店。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个地方都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毯。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后就是一行歌妓手挥五弦,漫步而来。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更夫又是哪里来的?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他已醉倒在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被隔绝在欢乐外,他竟似是早已经习惯,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不会再有妄念。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燕南飞更加的放浪形骸,好似要在剩下的时间中极尽享受,不浪费任何一点时光。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了那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多久了,江湖上竟然几乎二十年没有出现过如此辉煌的剑光了。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他用的也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天南神剑,原来这就是剑神燕南天的剑法,本就是天下间一等一雄伟的神剑,配上这天下无双的剑法,已经可以无坚不摧,无所不至。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傅红雪终于动容,道:“好剑,好剑法!”

燕南飞面上浮现出骄傲与痛苦之色,道:“本就是好剑!在三十年前,他属于一个人,一个时代,很快他就会属于你了。”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是无可奈何的悲伤?又或者是在思念或者是痛恨着一个人?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赴约。”

傅红雪道:“那么,现在你就可以走了。”

燕南飞道:“可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傅红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已过去,江湖上的风波也永远都没有停歇,我已经是无路可退了,你却还可以选择转身离开。”

燕南飞笑道:“我准备了整整一年,就是为了赴这场约。”

傅红雪轻轻叹息,满目沧桑地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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