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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客人

孙渺第一次见到孙蝶是在葬礼上。

在那之前,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相框里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照相馆的道具沙发上,孙诚夫妇一左一右并排而坐,脸上都带着满足摄影师要求的灿烂笑容,因此些许的尴尬和不自然。

在他们的身后,一双纤细的白皙的胳膊舒展地伸过来,轻轻搭在夫妻俩的肩头,站在沙发后头的少女向镜头方向稍许探过身来,浓密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儿垂在肩头,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娃娃领上方是一张稚气未脱的俏丽面庞,笑容甜美,青春无敌。

像是金黄色的油菜地里翩跹飞舞的白色蝴蝶。

这张照片压在孙诚书桌的玻璃台面下,倒扣着。若非孙渺好奇心作怪,有一天突发奇想,趁着外公外出钓鱼,偷偷潜入书房,在偶然间发现了这张照片,并翻转过来。

那么,后来的孙渺必定难以认出那个突然出现在老屋中的女人正是孙蝶,他那个如雷贯耳又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不过,孙渺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就把女人给认出来。

虽然岁月给孙蝶的美貌带来任何减损,但是却为其铺上了厚厚的粉底,抹上了艳丽的唇膏,将两根麻花辫子打散,烫成一曲一曲的小卷,颇有些俏皮地散落在造型夸张的硕大耳环旁。

她穿着各种碎花打底的长袖连衣裙,走起路来,那花苞似的裙摆便随着摇曳的步伐扑棱棱地小幅度扇动起来。

那一刻,孙渺再次想起了那张老照片,想起了白色蝴蝶一般的少女。孙渺感到,从前的那只蝴蝶飞回来了,不过,明显变得疲惫,生机不再。

孙渺在悄悄打量孙蝶的同时,孙蝶也在瞧着这个皮肤晒得略黑的男孩子。

她的脸上没有说明表情,一双眼睛藏在墨镜后头,看不分明。这样足足过了有半分钟,也许更久,孙渺忍不住说话了,他于是带着一丝怯意问道:“你是妈妈吗?”

话音未落,便见女人皱皱鼻子露出不悦的神情。

“你听谁跟你说的?”女人冷冷问道。

孙渺愣了一下:“没、没人跟我说过。是我自己看到的。”

他想了想,转身跑回了书房,抽出那张相片之后又很快地跑回了堂屋。

其实两间屋子离得没几步远,他跑得那么快无非是担心,万一孙蝶等得不耐烦,走了怎么办。

他现在进入外公的书房不再需要偷偷摸摸了。

因为外公在半年前就过世了。

当时,还是开春。乍暖还寒,外公说什么都要跑出去钓鱼,外婆劝了他好几次都不听。

后来吃饭的时候,外婆让孙渺去水塘边叫外公。

可是岸边一个人都没有。

孙渺在周围找了好几圈,实在没找见人,才出声呼喊,外公,外公。

他的心里直发慌,不知道是因为外公不见了,还是他自己干巴巴的呼喊。这时,草丛里忽地扑簌了一下,孙渺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盯着摇晃的草叶。心中忐忑。

平时,孙诚不太喜欢孙渺。

在家里的时候,就当没有这个人,爷孙俩几乎没有单独一起出过门。更没有什么亲密的互动或者交谈。

有一次,孙渺从外面回来,正是傍晚,孙诚破天荒地没有外出垂钓。而是坐在院子里和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语气随和地说着话儿。

孙渺第一次看到如此和蔼的外公,两条花白的眉毛舒展开来,眼角都是笑纹。

孙渺低着头,想要趁大人没注意偷偷溜进屋子里。

孙诚却破天荒地叫住了他:“干什么一声不响的,做贼呢。没看见有客人吗,一点礼貌都没有,还不过来打个招呼!”

孙渺不敢怠慢,僵直着身子转过头来,像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等到孙渺好不容易挪到了跟前儿,孙诚便开口向客人介绍:“这个就是小蝶的……”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顿了顿。

“是孙渺吧。”客人非常自然地接过了话头,然后对孙渺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孙渺闻言,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皮,看向那个人,男人笑笑地望着孙渺,似乎很和蔼可亲的样子,他甚至十分友好的伸出一只手,放在孙渺面前。

孙渺愣愣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个意思。

他的这番举动显然招致了孙诚的不满。

“愣着干嘛!还不快叫贺叔叔。”孙诚训斥道。

“好了好了,还是个孩子,会怕生很正常。”男人在一旁打着圆场,摸出一个红包塞到孙渺手里,“来,拿着,这个就当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

孙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成年人这样以礼相待。

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攥着红包,转过头征询孙诚的意见,见孙诚没有反对,这才说了声,谢谢贺叔。

这一声贺叔显然让男人十分高兴,他再次伸出手来,掌心向下很温和地摸了摸孙渺剪得短短的发茬儿。

“好孩子,好了,快回屋去吧。”

孙渺便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屋里,炒菜的香味源源不断地从厨房涌出来,孙渺放下书包走进去,打眼就瞧见了灶头上冒着白色的烟气,热意蒸腾着。好像他攥着红包的那只手。

“外婆,我回来了。”孙渺喊了一声,然后看见刘月琴从灶头后面探出脑袋。

“哦,那就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刘月琴招呼一声,又把头探了回去。

孙渺的脚步在灶台边转了个圈,又喊了一声外婆。

“怎么了?”

“外头那个贺叔,他是什么人啊?”

“你说小贺啊。他是你外公以前的学生。”

后来,孙渺知道了贺叔不仅是孙诚的学生,而且还认了刘月琴做干妈,算起来就是孙蝶的义兄,所以,孙诚没有阻止孙渺收红包。

那天晚上,贺叔留下来吃饭,菜格外地好,外公喝了比以往都要多的酒,也说了比以往都要多的话。

孙渺从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个贺叔原本是当医生的,后来下海做起来生意,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奔走,似乎是为了赚更多的钱,给患重病的妻子看病。

“诶不容易都不容易。”孙诚连连摇头感慨。

贺叔又给老爷子倒了一杯酒:“人各有命,我现在是这么想的,相逢是缘,能相伴一天是一天,所以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以后也可以时常来看看您。”

老爷子一听,什么都不说了,端起酒盅来就要和自己这学生干一个。

刘月琴见状,立刻想要阻拦:“你自己喝就算了,人小贺可是要开车的。”

可是老爷子的态度很坚决。

“那就不走了。”他把眼睛一瞪,口口声声道,“喝多了就在这儿住着,家里又不是没物资了。”

“你……你个倔老头子。”

刘月琴有些不高兴,她倒不是小气,而是担心老头子一时兴起,怕耽误了人家小贺的正事儿。

“没事儿,干妈。”贺叔笑了笑,“我这次啊,就是专程来看你们老俩口的。只要你不觉得麻烦。”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这天晚上,一直吃到挺晚。刘月琴早睡,先进屋去了。

孙渺一边在灯下写作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屋外头的人聊天。

突然就听见那个贺叔提起了孙蝶。孙渺立刻竖起了耳朵,注意听着。

贺叔问:“小蝶有回来看看吗?”

孙诚原本是不乐意提这个女儿的,这次也许是酒喝得多了,也许是面对着自己最为骄傲的学生,他叹了一口气:“往家里寄过几封信,也不写字儿,就知道往里头塞钱。我……我难不成还缺她那点钱?”

“小蝶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时被什么绊住了回不来,所以时不时寄点钱回来,让家里放心,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孝心不是。”贺叔劝慰道。

孙诚闻言苦笑一声:“我自己的女儿,我会不知道?她现在根本就是恨我还来不及。当年我拦着不让她和陈家二小子来往,是希望她把心收一收,回归到正途上。那时候她才多大,又见过多少人。动不动就爱得死去活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私奔,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简直荒唐。”

说到这里,孙诚微微顿了顿,目光看向黑漆漆的院门外,脸上忽而闪过一丝落寞。

“谁又能想到,陈家二小子就那么横死了。后来呀,我那傻姑娘就一直怨我,怨我把门锁死了,关着她不让她出去,她总觉得是我害了那小伙子,也害了她。”

“葬礼那天,我也没让她去陈家瞎胡闹。结果那之后,她就彻底恨上了我。然后就跟变了人似的……再后来就是那天,我和她妈发疯似的整整找了她两天,就怕她想不开,出了什么意外。最后人算是找到了,可跟死了也没两样。”

“好不容易活过来一些,又出了那档子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没名没份儿,突然就大了肚子,别人会怎么说,光是唾沫星子都能给她淹死喽。”

“所以,我说不能留不能留,可她妈偏偏就不听啊,就在这儿,就这儿,当着我的面儿咯嘣她就跪在了地上。”

老爷子盯着脚边的一块青石,定定看着,眼圈忽然就红了,老人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能怎么办,那可不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还是自己个儿闺女的命……到头来我也只能听他妈的,可小蝶的命是保住了,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她恨那个孩子,也恨我们让她生下了那个孩子,所以她不回来,所以她不肯原谅我们……”

窗外忽而传来老人低低的呜咽声,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尤其凄惨可怜。

孙渺手中的笔抵在习题本的同一个位置,像是死去了一般,许久没有动弹,围绕着那一点的是密密匝匝的狂乱线条,毫无章法,毫无头绪。

孙渺终于回过神来,夜风凉凉地吹过他的脸颊,真冷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孙渺于是探出身子,想要将窗户关上一些。

临了,他又忍不住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见孙诚已经伏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起来完全醉倒了。那个被自己称作贺叔的男子正要将老人扶起来送回到屋子里。

没想到一抬眼,正好看见了窗边的孙渺,男子先是顿了顿,然后点头朝着孙渺轻轻地笑了一下。

孙渺不知道那笑容代表了什么,但看见那笑容一瞬,他就好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针在指尖扎了一下,他飞快地缩回了屋子,感觉心口一阵阵地发涩。

在此之前,孙渺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无论是在村里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在课堂上被老师另眼相待,又或者被不知从何处丢过来的石头砸了脑袋。

他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回击。

恶狠狠的,用他这个年龄段所能拥有的全部力量施以尽可能的报复。

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凶恶。

让那些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在从前的孙渺看来,这世上最值得他害怕的一个人就是他的外公——因为外公从来不打他,也不骂他,孙诚只是单纯地无视他。

但孙渺做不到。所以,他感到了无力怯懦,所以,他一直敬畏着孙诚。

而在那个晚上的那个时刻,孙渺发现,原来一个人善意的笑也是具有攻击力的,不痛不痒,却足以让自己心生退缩。

第二天,孙渺起了个大早。

贺叔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去送,而是绕了个弯去到车辆离开村子之后的一条必经之路。

他站在路边,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一直到那辆白色轿车远远驶来,孙渺忽然就慌了。他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路边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新浇的路面被太阳一晒,腾起沥青的味道,又点难闻。孙渺却装作很有兴趣地盯着那路面,像是要盯出一朵花。

车子缓缓地开来,又缓缓地停下。

车窗摇下来,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叫了声渺渺,见他不答应,又叫了声孙渺。

这下,孙渺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头,看向驾驶座的男子,拘谨地叫了声贺叔。

贺叔微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不像是叔叔,更像是哥哥。

他问孙渺,站在路边做什么。

孙渺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在等人。

“那等到了吗?”贺叔又问。

孙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撒了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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