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犯病
——孙诚死的时候,孙渺没有哭。
其实那时候的孙渺还不太明了死亡的含义,以为所谓死亡不过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远行。
不过,在孙诚还活着的那会儿,孙渺就很少在家里看见自己的外公。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个在生活中不常见面,一见面就用或不屑或鄙夷的目光匆匆扫过你、无视你的人,显然是不能产生什么好感的。
诚实地说,孙渺不熟悉孙诚,对这个外公更谈不上什么感情。所谓的血浓于水并不能够消弭这种日积月累根深蒂固的疏离感。
孙渺真正感受到孙诚的死亡,是因为外婆刘月琴在那之后的种种反常行为。
孙渺从小被外婆拉扯着长大。
所以,孙渺在乎刘月琴的感受,更在乎刘月琴对自己的态度。
孙诚死后,刘月琴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变得郁郁寡欢,仿佛所有多余的情感都随着葬礼上的眼泪流干了。
孙渺不喜欢这样的外婆,他由衷地为对方感到难过,希望外婆能够好起来,变回他记忆中那个有些琐碎,时不时就埋怨丈夫唠叨孙子,但在眉目中又不乏慈爱的妇人。
可那个熟悉的外婆没有再回来,从刘月琴听从周婶娘的撺掇将仙姑请来家里,从她听从那些人的嘱咐按住孙渺的手脚,又或者是像拴狗那样把孙渺栓在屋里的那一天起,他们就都回不去了。
所以,刘月琴死去的那个夜晚,孙渺也没有哭。
那些好心的人们还以为这孩子是被吓傻了,才哭不出来……也许是有一点的。
毕竟才刚死里逃生,毕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在瞬间失去了人的形状,色彩,与气味,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一些东西。
只是回过神来之后,面对刘月琴的死讯,孙渺竟然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样也许是不对的,可是孙渺实在是不得不感到十分的庆幸。
终于,没有人再能把他关回那个小屋子了,没有人再能够强迫他去做些他不想做的事情了……因为到此为止世界上他最爱的人与最爱他的人都不在了。
后来的孙渺甚至做过这样的假设,如果刘月琴没有死于那个雨夜,而是在更早之前,在孙诚死后,立刻追随对方的脚步离开人世,那么那时的孙渺应该会大哭一场。
之后的很多年,在孙渺记忆中,他并不记得有为什么人哭过。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当听到贺雨宁古怪的问题之后,孙渺先是讶异,随即觉得有些好笑。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哭的,哭给鬼看吗?”孙渺反问。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答案再明显不过。
贺雨宁听了,沉默片刻,然后低低地应了一声:“也对。”那声音很轻,飞快地淹没在窗外的雨声里。
有一瞬间孙渺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是他没有追问,停在这里刚刚好,他们两个之间本来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
车子进入市区之后,四周一下子亮堂起来,路灯在雨幕中氤氲成温柔的橘色光晕,一簇追逐着另一簇,连绵不断地盛开在夜色之中。
自从孙渺在数年前的某一天跟随孙蝶乘坐客运大巴来到这个城市之后,他就开始渐渐熟悉这样的灯光与夜色。
后来,连同他自己都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车子驶入贺雨宁家所在的小区,停在了地下车库。
听到车子熄火的动静,孙渺才想起来,刚才在外面就应该让贺雨宁随便找个站台靠边停车的。
一想到要冒着大雨走出去,孙渺就感到心情低落。
可是,事已至此,总不能让贺雨宁倒出去再开一遍吧,不说别的,就是孙渺自己也拉不下那个脸。
“今天晚上谢了啊。”孙渺不痛不痒地到了一声谢。无论贺雨宁的出发点是什么,确是实帮到了自己。
贺雨宁闻言嗯了一声,还是没有转头。
孙渺也没有预备从对方的嘴里听到类似不客气之类的社交话术,便自觉地解下安全带,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下大雨的缘故,车库里显得异常空旷,没有其他正在出库入库的车辆,更不见一个人。
雨声被隔绝在外,人的脚步声就被放大了。孙渺走出一段路,鬼使神差地站住了——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好像一直没听见车门开关的声音,也就是说,贺雨宁一直待在车里没有出来。
……贺雨宁不是还急着回去传什么今晚要用的文件吗?
孙渺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多快十二点了。
想起今晚贺雨宁的反常表现,孙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这么想着,脚步已经向着车子的方向拐了回去。
车库里依旧是静悄悄的,头顶的灯光不是特别明亮。孙渺不由地走近几步,看见关着的车窗,窗子上贴着深色的车膜,扒着窗户往里头一看,果然,就看见了贺雨宁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
孙渺的脑子嗡地一下。
立马拉开车门,幸好门没有锁,一拽就开了。
孙渺一步跨进车子,伸手就去推贺雨宁的身子。
“贺雨宁!贺雨宁!”他连叫了两声。
值得庆幸地是,贺雨宁并没有像有些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软软地倒在了一边。而是轻微挪动了一下,从臂弯中把脸转了过来,对着高声叫唤的孙渺露出一张病恹恹的脸孔,脸上还带着刚刚压出的红印。
“贺雨……宁?”孙渺一下子没有收住,顿了一下才接着问到,“你没事吧?”
贺雨宁看了他一眼,浅色的眸子微微眯了,目光有些涣散。
“吵死了。”贺雨宁的声音更加沙哑了,接着青年慢慢支起了身子,用手按着一侧的额头,同时也把那一边的眼睛挡住了一些。
然后贺雨宁像是突然认出了来人是谁,张开嘴吐出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孙渺在心里默默想道,看着贺雨宁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数。
“药呢?”他问。
贺雨宁一直都有偏头痛的毛病,人家偏头痛是大多是疲劳所致,而贺雨宁却病得独树一帜,专挑阴雨季节频发发作,整得跟季节性关节炎似的。
贺雨宁一犯这毛病,就跟按了慢拨键似的。
孙渺不等他回答,就四下翻找起来,没有,哪儿都没有。找了一阵,他突然就想起这车不是贺雨宁自己的。
孙渺于是又去摸贺雨宁身上的口袋,这次没摸两下,贺雨宁就出声了。
“药忘在家里了。”他说。
……得。这下,恐怕得去一次贺雨宁家里了。
好在,贺雨宁只是头疼,并没有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就是走路摇摇晃晃,明显底盘不稳。孙渺没有放任对方自行回家。
倒不是孙渺突然良心发现,或者苏怡然临走时的那一番叮嘱起了多大的作用。
孙渺就是怕贺雨宁后续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自己会沾上麻烦。
等到开了门,贺雨宁走进客厅哐当一下晃晃悠悠地倒进沙发,就彻底没了动静。
孙渺走近房间从抽屉里翻出药盒。等到他拿着药和水回到客厅时,就见贺雨宁一动不动地歪倒在沙发里,像是死去了一般……
孙渺见状不由地脚步一顿,心脏突地往下一沉,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直到听见青年略显沉闷的呼吸声,这才感到稍许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