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所以现在开始,我们是一伙的。】
——不然,你怎么会愿意私下主动来找我呢。
坐在对面的周清薏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
而孙渺听着这话,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奇怪……孙渺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个周学姐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在他的记忆中,周清薏一直是个模糊而暧昧的存在,是学校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是贺雨宁的绯闻女友,作为在专业课和文化课表现俱佳的深受任课老师喜欢的学生,少女的前途堪称光明。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他们应该再没什么特别的交集,更不用说什么私下的会面。
……那么现在的一切又如何解释?
按照先前‘他’和周清薏的问答来看,他们似乎在请笔仙的那个夜晚之前就是认识的,而且不仅仅是点头之交。
在想到这些事情的同时,孙渺也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可能正在做梦。
梦意味着虚假不实,意味着捏造扭曲。
但是梦中的一切,往往又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就像之前的那个周清薏口口声声所说的那样。
所谓的错觉……一般都是以既定的事实为基点所产生的扭曲变形。也就是说,在你产生那种看到了什么的念头时,至少存在一个前置的东西,也就是产生那个什么的什么。
在孙渺看来,无论是错觉还是梦境,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因此都具备着那个——‘前置的什么‘’。
【你不是自称贺雨宁的什么头号迷妹吗?怎么还会有空在我身上花心思。】孙渺听见‘自己’再次开口,感觉自己就像悬浮在空中的一个幽灵,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
听到这话,少女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羞,反而微微地翘起嘴角,支起下巴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
【等等,要说我是谁的迷妹,和我们两个作为朋友的这件事,这两者应该是互相不冲突的吧。】周清薏轻描淡写地说着,突然微微一顿,有些促狭地勾了勾嘴角,【还是说,你吃醋了?】
末尾微微放缓了语调,一字一顿,总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
【……】
孙渺发不出声音,而他所在的这具身躯,也保持着同步的沉默。
【哈?不说话了呀,那就是猜、中、了。】周清薏得意洋洋地说着,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少女眯起眼睛微笑的模样仿佛一只慵懒而愉悦的猫。
……如果少女是猫,面对着她的自己又会是什么呢?
在猫爪下艰苦求生,到头来被耍得团团转的可怜老鼠么?
【让我再猜猜看。】少女兴致昂扬地继续着先前的话题,【你是在吃谁的醋呢。】她的上身前倾,有些狡黠的眸子中闪烁着天真而残酷的光芒,【我的……还是贺雨宁的?还是两者都——】
【够了。】孙渺听见这个梦中的自己冷冷说道,,就这样打断了对方的话,声音里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周清薏闻言先是眨了眨眼睛,接着换上有些委屈的神态。
【你居然凶我。我可是被临时抓去,陪你演了那么一场深深鬼鬼的戏,没有报酬就算了,你居然还凶我,真的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啊。】少女口口声声地控诉着,叹息一声,随手捏起面庞的一绺发丝,缠绕在手指上,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动起来。
随着少女的这个动作,一些原本被遮盖的部分突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孙渺于是冷不丁地看到,在少女撩开黑发之下,靠近耳朵的那块皮肤上覆盖着一块刺眼的印记——那是斑驳突起的暗红色疤痕,红痕毫无美感地嵌生在四周白皙细腻的肌肤之中,像是在皮肤上打了一块突兀而丑陋的补丁。
孙渺认出,那是烧伤留下的痕迹。
在目光触及到少女的疤痕的刹那,孙渺感到自己的眼底毫无缘由地涌起一阵灼热的刺痛,那刺痛感瞬间遍布全身,顺着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入心脏。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混乱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有些凝滞,即使如此,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顺利地从那片暗沉而可怕的红色上移开。
——这是他的罪。
——是无法逃离的,同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过往的印记,也是捆绑住二人地枷锁与羁绊。
脑中划过莫名其妙的念头。
孙渺感到一片混乱。
【怎么这样一直盯着看呢?看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周清薏半开玩笑似的轻笑一声,像是对孙渺心中涌现的不安全无所知一般,自然而然地把那缕头发挽到耳后,露出更大面积的陈旧烧伤,那伤痕一直从耳后延伸至脖颈的下方的阴影之中。
这一次,孙渺终于低头移开了目光,或者说,应该是梦中的这个‘他’作出了选择,于是孙渺看见,在正前方的桌面上放着的那个小小的火柴盒。
确切来说,那应该算是一副火柴盒的残骸,原本锦簇的花团此时早已尽数焦黑枯萎,盒子背面的注意安全四字也只烧剩下了安全二字。
——失去了注意,所以就拥有了安全。
莫非是在暗示只要不去注意,就可以保有安全?
像是鸵鸟在遇到可怕的事情时,把脑袋埋进沙地中的自欺欺人的安慰。
……什么狗屁不同的道理。
【你现在在想,这是什么狗屁不同的道理。】对面的少女再次开口。
孙渺暗自吃了一惊,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呢?】周清薏笑起来,【因为这里可是你的梦啊,自从你意识到这是你的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只是我。你也不再只是你。我们是一样的,像是一张纸的正面与反面。】
少女轻快地说道。
孙渺感到脑子开始嗡嗡作响。
【……什么?】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这次居然成功地自己发出了‘声音。
【你在想,既然我是你,你是我,为什么我们看起来如此不同?为什么这个你有着周清薏的长相,周清薏的声音,看起来似乎和真正周清薏没什么两样……】
孙渺没有说话,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需说话,好像他们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完全独自的两个个体。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运作者的庞大机器中彼此关联的两个零部件。
他的思绪经由她的嘴巴变成了现实的音节,成为实际的话语。
……这场景有些熟悉。
孙渺想起了之前在教室里听见的林安的声音,他提前预知了林安的念诵,也是因为林安作为梦境构成要素中的其中一环,扮演着发声者的角色,在实际上,林安是他,周清薏也是他。
差别在于,他是否能够意识到这个既定的事实。
而识破这一点的前提在于,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
梦会汲取生活中地点点滴滴作为原材料,打碎,摘取,混合,重编,整合成为新的事件。
对于原材料的粉碎越是细致,所构筑出的梦境就是越是离奇陌生。
相反的,越是粗糙的处理,甚至整个的照搬场景和事件,这种类似回忆重演的梦境也不在少数。
比起前者,后者更加容易让梦的主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而非身处现实。因为比起在陌生环境中的眼花缭乱,人在面对熟悉的实物和场景时,更容易放松,也就越容易发现类似门的朝向,熟悉之人的惯用手习惯,诸如此类,一开始不会察觉,却又很容易在相处中感到不对劲的微妙细节。
大脑一旦提出了质疑,就会产生一连串星火燎原般的连锁反应。
当然梦境的稳定机制也会同时发出抵抗,借由一些表象与自我扭曲来试图解释和掩盖这种不协调感。
做梦者很有可能在这种激烈的自己说服与拆穿中摧毁整个梦境,从而从梦中醒来。
如果,梦能够继续下去,稳定机制占据了上风,大脑成功完成了自我欺骗,回忆性质的梦境也会开始趋近于离奇陌生的场景。
【而你似乎并不属于这其中的任何一种。】
【什么?】
这是孙渺第二次发出这个问句,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傻。
不然的话,为什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
【因为,他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周清薏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虽然有些奇怪,孙渺还是渐渐开始习惯,这种脑内的交流方式。
——因为我从来都是适应力很强的那种人。
【你说的他又是谁?】孙渺在心中问道。
【自然……是这个梦的主人呀。】周清薏眨了眨眼睛,耸耸肩膀作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那绺头发因为身体的晃动,从而后滑落,再次垂落在少女的侧脸。
——伤痕被盖住了。
终于,孙渺能够再次直视那张脸孔。
他能够看清这张脸的每一个部分,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可是无法形成对这张脸的整体印象。
她是她,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佐证,孙渺却清楚地判断出她是她。
这就是梦的特点,似是而非,也许等到梦真正醒来的那一刻,当他再次回想梦中坐在他对面的这人,会发现哪里从头到尾坐着的其实都只是一具套着假发和衣服的人体模型,在那厚重地齐刘海与校服外套之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
但是梦中的自己的却会很自然地与对方进行交流,并且因此而产生各种情绪的变化,时而紧张时而松懈,时而又深陷困惑。
……如果醒来的‘我’作为第三方观看梦中的场景,一定会觉得现在的‘我’是个疯子。
【不,事实上,那个醒来的人不会那么觉得。】周清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孙渺的胡思乱想,【那是不同层面的事情。】
孙渺已经不想再去问为什么,他感到了厌烦,这个梦太过漫长,而平静,平静到仿佛永远无法醒来。
事实上,就算他不问,少女还是给出了自己的一番解释。
【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和故事中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隔着屏幕如何的全情投入,走出放映间的刹那,那层包裹着你的名为代入感的结界就消散了。就像人从梦中醒来,然后投入自己的生活,现实和电影,现实和梦境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由不连贯性打造的天然壁垒。】
她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这同时也是一道至关重要的保护机制。因为界线一旦被打破,虚幻的洪流就会奔腾涌入现实之中,直到再也无法被区分。电影永远不会散场,梦永远不会醒来。】
孙渺静静聆听着少女的话语,他看着那双含笑眼睛,那张开着的翕动的嘴唇,似乎在其中看到了一丝悲悯的味道。
……对方在为了什么而悲伤,又是为了谁而发出怜悯。
孙渺忽然陷入深深的无力感之中。
……为什么,自己还不能醒来,既然这是在他自己的梦中,为何不能控制自己醒来?为何?
就在这时,孙渺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他再次看向对面的周清薏,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牢牢抓住了对方的眼睛。
【发现了。】少女说着,嘴角翘起露出一个似是欣慰似是无奈的笑,然后叹息般地说道,【可真是,让我好等。】
她说出了和开场白类似的话。
确实给人截然不同地感觉。
孙渺的心脏跳动如擂鼓,单侧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起来。
少女缓缓从椅子中站起来,孙渺于是看到,明明是要比自己矮上许多的个头。当对方站起来时,他们的视线却是齐平的。
不是因为站位的高低,也不是因为有人变高了,或者有人变矮了。
他们能够刚好看到对方的眼睛的唯一理由是,两个人本就一般高低。
【你看,你抓到我了。】
少女轻声说着,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桌上烧得只剩一半的火柴盒握在了手中,像是握住了一把重要的钥匙。
然后她眨了眨眼睛,像是一个怀有重大秘密的同谋那样,然后竖起那根六角形的铅笔轻轻抵在自己柔软的唇上。
【所以现在开始,我们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