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双眼睛中不见瞳孔,有的只是一片死白
毕竟孙蝶是自己的母亲。
虽然，孙蝶曾经抛下孙渺远走他乡，但她确实给了孙渺生命，给了他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这一点毋庸置疑。
同样是孙蝶的出现，在孙诚夫妇死后，让孙渺从那个地方解脱了出来。两个人一起挤在狭小的出租公寓中相依为命，一直到贺子君的出现。
无论如何，他们都算是共患难过的人。
后来，又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即使说不上多么深厚的情谊，但既然都已经有了崭新的生活，或许是否应该放下往日的怨怼，心平气和地看待彼此的存在，和谐共处呢？
——显然，孙蝶并没有这么觉得，至少从她的表现来看是这样。
孙渺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孙蝶。
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活到了这么大，没有缺衣少食，没有过特别悲惨的遭遇，本应该感恩戴德的。
所以，孙渺做的只是从那个地方搬了出去。之后，他又想尽办法推辞，找借口不回去。
孙渺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了。然而，贺子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回去那个家里。
【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你妈妈呢？】
【……】
【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抽空回家看看吧。】
【……】
【渺渺，你这么久不回来，就没有一点想念你妈妈吗？】
一开始，接到贺子君电话的孙渺还是会装出认真敷衍的样子，可是时间一长，他也感到厌倦了。
只要看见来电显示的是贺子君的号码，孙渺的脑子里就开始自动播放，贺子君那一声声地，你妈妈如何如何，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呢……
为什么不——孙渺想，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他不相信，贺子君会不明白他的处境，他和孙蝶之间尴尬的母子关系。
在孙渺看来，一切再简单不过，既然他孙渺的出现会让孙蝶感到不快，那么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回去呢？
贺子君不是事事都以孙蝶为优先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管他呢？从前在孙家，还可以说是冲着老夫妇俩还有孙蝶的面子，可是现在，孙诚夫妇相继离世多年以后的今天。
贺子君已经和记忆中的那个可爱的姑娘终成眷属的今天，在孙蝶如此厌恶孙渺的前提之下，贺子君又为什么执着于让孙渺回去……
孙渺想不通，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发僵。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对着电话那头开口。
他说：【贺叔，不管我是怎么想的，都不会改变她的想法，那您这又是何苦呢？我记得小的时候，您曾经跟我说，不必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更不用说您了。】
听筒里有片刻的安静，孙渺听见对方轻微的呼吸声，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在平静中带着几分无奈。
【那你自己呢？渺渺，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家里，不想回家看看吗？这里毕竟是你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难道真就一点感情都没有。】贺子君温言道。
不带一点指责意味的话语，却让孙渺有了一瞬间的迟疑：【当然不是，我……】
他斟酌着用词，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一次次伸手给予自己帮助，从来未有一丝亏欠过他的男子。
正在这时，贺子君又说话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他说，渺渺，我很想你。
没有任何的铺垫，只是一句简单的我很想你。
——像是在宣告，贺子君很想孙渺。无关孙蝶，也无关其他的人和事。
听到这句话的孙渺只感到胸口咚得闷响了一下，心脏剧烈地收缩，像是被人攥在了手心，拢成温柔的拳头。
眼前依稀浮现，傍晚的田野，田埂上坐起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后来，又在漆黑的夜色中携手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那是曾经的贺子君和孙渺。
距离现在，期间过去了多少年？
他已经记不清了，只感到有如隔世般的遥远。甚至，像是在观看一场别人的故事。
唯有心脏还在因为肌肉记忆而无法抑制地发出阵阵回响。
【渺渺？】贺子君忽然在那边问道。
孙渺原地蹲下，试图让氧气变得没有那么稀薄。然后，看着角落里歪倒的空啤酒罐，低低说了声，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难受。不过一下子，很快就会过去的。
喝一些酒，醉上一场，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心里想着，又听见贺子君在那边说，如果他回去，就给他煮最喜欢的粥，煲最喜欢的汤。
……听着还怪诱人的。
因为贺子君虽然烧得一手好菜，却极少亲自下厨。
一年当中一般也就那么一次，就是孙蝶的生日。
说来也奇怪，贺子君自己不过生日，至于孙渺，因为要照顾到孙蝶的情绪，不过生日还情有可原，可贺雨宁这个正儿八经的贺家人竟然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刚开始，孙渺还猜想是不是因为贺雨宁的生母早亡，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贺子君出于对亡妻的思念才避开这一天，虽然对贺雨宁似乎有些不公平，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而在实际上，李雨，也就是贺雨宁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就从来没给贺雨宁过过生日。
不仅如此，每年到了贺雨宁生日的那几天，李雨的情绪总是异常的糟糕。
她平日里是个很疼爱儿子的女人，可是那几天却会一反平常地疏远贺雨宁。甚至反锁房间，躲在屋子里抽抽搭搭，独自哭泣。
幸好，当时家里有负责的保姆帮忙带小孩，加上贺雨宁不是那种对父母的情感需求非常强烈的小孩子。
所以他们，他和贺雨宁都是从不过生日的。
但是贺子君一般会在生日的前几天准备好礼物，往往就是那段时间，过生日的那个人最最需要的东西。
所以说，贺子君一直都是那种善于观察和满足他人内心需求的人——他从来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过，太尽善尽美，有时也让人惶恐，像是……你所看见的，究竟是真心还是经过算计的假意迎合。
你会禁不住觉得，这样的人是危险的，坦然接受这样的关爱也是危险的。却又不得不承认，越是这样危险的东西，越显得美丽和诱惑。
所以奋不顾身，所以回头无岸。
孙渺想起前不久在贺家的那顿晚餐，被簇拥在房间中央的女子挥刀刺向花丛中的蝴蝶，从破碎的蝴蝶翅膀中溢出黏稠浓丽的红。
虽然心里清楚，那不过只是草莓之类的东西调制而成的红色果酱。
他却在有一个瞬间，无比真切地感到那就是从女子身体中流出的血。
果酱越是鲜艳，越是衬托出那张脸孔的苍白与疲倦。
一副图景在他的眼前缓缓展开……蝴蝶在舞蹈，在白色的蛛网之中不可思议地绽放，只是当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先前以为的翩跹舞姿，不过是蝴蝶被黏住翅膀后徒劳而垂死的挣扎。
就是那样一种感觉，让孙渺生出了逃离的心思。
与此同时，车子一拐转向上坡的小路。
迎面出现两栋比邻的老式三层建筑，相似的色调，相似的风格，它们并排站立在苍青色的天幕下，犹如一对双生的巨人，沉默地注视着来人。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右边的贺家。
可是，孙渺的目光却被另一边的建筑深深吸引，那是林安曾经生活的地方，现在已经人去楼空。
——林家人已经搬走很久了。
孙渺心里隐约有这样的认知，却说不出来，他们离开的具体时间和原因。
所以，应该也是发生在自己不知何故发疯住进疗养院的那段时间里。
……之后找个时间进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孙渺心不在焉地想着，视线扫过那栋楼房二层靠右边的某扇窗户时，忽然一顿，他刚才好像看到那里有个人，正直直地站在窗户后头看着这边……
就在孙渺愣神的功夫，车子又拐了个弯。于是，窗户从视野中消失了，连同窗户后的那道人影一起，被婆娑的树影所遮盖。
车子缓缓停下，贺雨宁先下了车。
孙渺于是转头问坐在一旁的苏怡然：“你刚刚有没有看见？”
后者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见什么啊，说话就说话，干嘛一脸神神叨叨的。”
“我好像……”孙渺想了想，决定换一种问法，“隔壁是不是有人搬进去了？”
苏怡然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她边说，边推开车门迈了下去。
也对，苏怡然又不住在这里，她自然不会知道。
……那贺雨宁呢？应该多少会听到一些风声吧。
孙渺这样想着，于是转头去找贺雨宁，没想到刚偏过脑袋却撞见一张脸无声无息地贴在了车窗外，正低着头，圆睁着双眼，无声而专注地盯着独自坐在车里的孙渺。
孙渺先是被冷不丁出现在窗户外的人吓了一跳，对上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
那双眼睛中不见瞳孔，有的只是一片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