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看见自己的恐惧被挂满了墙壁。
渺渺……少爷?
孙渺这是第二次从林茴的口中听到少爷这个称呼。之前,对方这么称呼贺雨宁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现在换到了自己身上,那感觉简直了……有种置身年代苦情戏的诡异既视感。
“别,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听着怪别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什么怪癖呢。”孙渺说着连连摆手。
林茴顿在原地,露出十分之困惑的表情:“可是不叫少爷叫什么呢。”她像是真心实意地感到茫然。
……是啊,该叫什么好呢?
孙渺想了想,提议:“就叫哥吧。算起来,我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
听到这话,林茴再次露出踌躇的表情:“这样……不太合适吧。”说话间,又开始下意识地扣动起托盘的边沿。
孙渺心里想说这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可是见到对方那副窘迫的模样,似乎确实是从心底里感到为难,也就没有再多强迫,而是索性换了一个话题。
“小林,你来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孙渺随口问道。
小林却刷得一下子绷直了背脊,如临大敌般抬头看向孙渺:“是……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她的声音和她的一样,紧绷绷的,透着无限的不安和惶恐。
孙渺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容易紧张的人,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吓到晕厥。他不禁暗自猜想,究竟小姑娘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还是来到这里工作之后才诱发了这样的症状。
如果是前者,凭借着如此轻易就会在交谈中一惊一乍的性格,能够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不说,还坚持干上了这么一份必须和各种各样的人周旋打交道的工作,可见对方的神经非但不脆弱,甚至在某种层面上,要比一般人还来得强悍得多。
如果是后者……那么身为女主人的孙蝶大概是功不可没。
孙渺回想起孙蝶之前在门口对小林表现出来的刻薄态度,语气不由地又和缓了一些,他安抚小林道:“你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
说着,他还转动了一下轮椅的扶手,展示了一下被固定着的左脚,接着露出有些无可奈何的笑容:“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你就当做慈善,帮着我打发一下时间,免得我在这里无聊死了。”
林茴只是短短地瞥了一眼,又像是唯恐冒犯到青年一般飞快地收回目光,然后看着孙渺拨浪鼓似的摇起来头:“不不不,渺渺少爷言重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又是少爷……孙渺已经开始渐渐免疫了。算了,与其费那么多功夫去纠正对方,还不如就这么随她去吧,反正只要时候一到,自己就会从这个地方离开。
以孙蝶的挑剔程度,也许等他下一次造访的时候,小林已经被换掉了。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来这里的工作的那些女孩儿总是来去匆匆,没一个能干超过半年以上的,有时就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下去,就会被孙蝶以各种理由打发掉。
上中学那会儿,孙渺和林安住在学校附近,上六天课休一天,每个月有两天的月假。
因为离得比较远,光是来回一趟就要花上半天时间,再加上林安嫌自己家里平时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而孙渺则是觉得待在贺家没有什么归属感。
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绕过单休,选择相对充裕的双休月假抽空回去一次。
几乎每次回去,保姆都是新面孔。
林安还偷偷跟孙渺吐槽过这件事,觉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这也难怪,那位和蔼可亲李阿姨似乎是从当姑娘时就到了他们家,一直做到年岁都可以当外婆了,也没有起过要离开的念头,现在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走了。
因为——
【已经是家人了。】
孙渺记得林安当时是那么说的,他跟着轻声感慨了一句:【家人么。】
【是啊,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林安郑重其事地说道,【对于我来说,李阿姨就是我的,嗯,奶奶或者外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以后等到李阿姨年纪大了的时候,我也会像一般人孝敬长辈那样照顾她,陪伴她安享晚年。】
这样说着的少年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真好啊,真令人羡慕啊。
当时的孙渺禁不住陷入了这样的沉默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和林安与李阿姨不同,刘月琴和自己明明是拥有着血脉联系的至亲,可是最终,他们却走到了那步田地。
反观林安,少年和李阿姨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却能遇见将自己视若己出的老人,成为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亲密存在,又是何其幸运……
这时,却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只见方才还笑容灿烂的少年抚着下巴,望着天花板,摆出一副不胜苦恼的模样。
【你这……又是怎么了?】
孙渺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想着,又来了,又要开始演起来了。
果然,林安望着孙渺,目光闪动:【渺渺,你知道上次李阿姨跟我说什么吗?】
孙渺当然不知道,所以他问:【说了什么?】
【李阿姨说了——】林安说着,捏起嗓子模仿起李阿姨的语调,【安安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学得跟渺渺一样。看看人家斯文又稳重。栽看看你成天到晚跟个野猴子似的,一天不上树浑身就难受。读书人都说,说什么近朱者赤,你呀可千万别给人家渺渺近墨者黑喽。】
孙渺愣愣地听着。他倒是听李阿姨在自己面前说过几次类似的话,从前他只当老人家是当面客套,没想到李阿姨私下里也这么跟林安说了,心里不由地涌起一丝丝异样的触动。
【我说,李阿姨您这样说,我可是要伤心,要吃醋的呀。】林安一人分饰两角,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李阿姨于是又说了,那你要伤心要吃醋了,我也没办法呀,毕竟我都这么大岁数也没说过一句假话,你总不能让我晚节不保吧。】
孙渺听到这里,噗嗤就笑了,当场揭穿了林安:【你就瞎扯吧你,人李阿姨能说这种话?还晚节不保,也不怕瞎话编多了哪天不小心把牙给磕掉。】
林安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捂住心口,露出了委屈巴巴的表情:【渺渺,你这样怀疑我,我可就太伤心了。】
孙渺不以为然地看着他:【谁教你没事净扯瞎话,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听到这话,林安忽然露出稍许正色的表情,然后举手指着头顶上方的天花边表示:【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林安绝不会欺骗孙渺,否则就让我不得好死。】
听到少年的誓言,孙渺一侧的眼皮突地跳了一下,那个死字像一根滚烫的尖刺,冷不丁地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
孙渺看着少年恢复平常的笑脸,阳光般灿烂而富有朝气,注视着这样开朗的笑容,他的心头却像是突然飘过大片乌云,阴沉沉的,山雨欲来。
【我说真的,你还不信。】林安毫无察觉地继续说着,【李阿姨上次还说,要是渺渺是个小姑娘就好了,斯斯文文长得又好看,追你的男孩肯定一抓一大把,到时候我可就有先天地理优势,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少年又说了许多,孙渺却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直到,林安也终于察觉到孙渺的异状,少年一边蹙着眉头端详后者,一边还在嘴里嘀咕着,怎么了。
孙渺对上那双充满关切的好奇目光,少许平复了心绪,然后才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你都忘了,是不是?】
【上次?】林安微微转动眼珠,突然一拍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不可以在你面前说——】
少年差一点脱口而出,于是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又在孙渺面前犯了忌讳。
【对不起哦。】林安诚恳道歉,【渺渺你别生气,我真的,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就是情绪上来了,然后就……你也知道我这人,老是口无遮拦的。】
孙渺看着一个劲儿挠头的少年,他早就知道对方是这么个个性,加上想起上一次因为类似的事情,林安发病倒地的可怕场景,于是说:【我没有生气。】
他之前也没有真的生气,就是觉得林安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更不该随便赌咒发誓。万一呢,万一真的灵验了,万一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对方出了什么事清,他一定会发疯的……
【你真的不生气了啊?】林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闯了祸怯生生猫在角落里观察主人反应的小狗似的。
【说不生气,就是不生气,你以为我是你啊。】孙渺放缓了语气。
【那——你就笑一个呗。】小狗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这家伙,居然开始得寸进尺起来了。
孙渺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终于只是骂了一声无聊。
听到孙渺骂出了声,少年反而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嘴里附和着,是啊,可不就是挺无聊的嘛,但是我好喜欢这样的日子啊,渺渺,你觉得呢?
孙渺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具体是怎样回答的,但是他想,那时的自己应该也是认同对方的吧。
无聊乏味,甚至单调到了一种境界的学生时代,如今想来仿佛回不去的伊甸。是因为逝去了所以格外美好,还是因为,其实一直从心底里享受着那样的时光?
孙渺想,其实都是有的吧。
那么这个梦又是何时醒来的呢?
完全没有印象……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配合着回到这个似乎并不怎么欢迎自己的地方。
孙渺环视四周,客厅的布局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踏进这个家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复古的装修风格,随处可见的蝴蝶主题的装饰以及镶嵌在玻璃框中的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标本。
都和它们主人一样,仿佛定格在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事物会衰朽,肉体会腐败,为了保留生命的美好,人类发明出各种防腐的药剂和手段,企图用一己之力定格住时光。然后就有了标本这种东西。
然而即使是将喜爱的事物制作成了标本,其实也只是在一定的期限内延缓了那种进度,腐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骗过了自己的眼睛,就可以当作同样骗过了时间。
人类从来都是这样善于欺骗的存在,无论是他人还是对自己。
而这样的人类,往往最怕看见镜子,因为在镜子中,他们被迫审视自己,放大缺口,让谎言无所遁形。
这也大概就是为什么,曾经有一段时间,孙蝶特别讨厌看见这些蝴蝶标本。
孙渺听女人不止一次地在私下抱怨过,和这么多的尸体待在一个屋子里,有多么毛骨悚然。
孙渺觉得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从本质上来说,标本就是以尽可能鲜活的方式保存下来的尸体。
不过,比起大多数动物的尸体,比如猫狗牛羊,又或者人类而言,蝴蝶其实已经非常地接近于花花草草,无论是体积还是外形都比较能令人接受。
孙蝶作为一个连腐烂的遗体都不甚在意,甚至敢于摸黑从坟地里挖出自己父亲骨灰坛的人,竟然会害怕区区蝴蝶的尸体,从表面上来看是颇令人费解的。
但仔细一想,又是极其合理的。
因为孙蝶本身也是贺子君收藏的众多蝴蝶中的一只。区别在于她还活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被钉在展翅板上摆出最美丽的姿势,就已经开始老朽衰败了。
所以,别的人看着墙上蝴蝶标本,都只会赞叹这种生物惊人的美丽,以及装饰者的独具匠心。他们看见的永远只是标本本身。
而孙蝶看见的则是一种残酷的宣告,宣告她永远无法像那些同类一样的保有自己的美丽。
——她在那些小小的玻璃框中照见了自己日渐老去的真相。
——她看见自己的恐惧被挂满了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