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腹背受敌
令裴戎没有想到的是,区区一座桥上阁楼,楼底筑基居然如此深险。
按理说这种拱形石桥,都是以鹅卵石铺平地基,再建造其上,而他们从泉阳尸体堵住的那个密道往里勉强同行进入,发现自己竟然往下探了至少两丈之多,而最底下,居然是条暗河河道。
与洛河水面如此高的落差和巨大的水流声让他意识到,这里原来应该是一座水坝,只不过被无量阁的墙壁包裹在了里面。
其实裴戎猜的没错。
早年修建的这座瀛洲桥并不止是座普通的石拱桥,贞观年间,为了调蓄水量,灌溉农田,瀛洲桥的南北两侧部分曾修建成小型水坝,但随着洛阳都城的扩建,原本的百倾良田变成了道德、安从、慈惠几坊,再加上黄河近年来水量减少,水坝便不再使用。
落地河水冰凉,没等走多一段时间,就能听见隆隆的绞索和转机声。裴戎几人吹了灯,周遭复又陷入黑暗,可前方不远处却见隐隐火光。
裴戎躲在墙壁后窥视,面前竟是一个高约百尺巨大的天井式地宫,中间立着七八人才能合围的擎天铜柱,转盘型轴承末端,流水推动水车带动复杂的黄铜齿轮,缓缓拉拽数百条锁链,密密麻麻地通向上方各层看不见的暗黑虚空。
原来这就是所谓双龙戏水、百鸟朝凤等玄妙机关的秘密!
而擎天铜柱的底下,正有十几号人正在吭哧吭哧地搬运着数百口木箱,已经摞成及人高的墙壁!
为首的,正是崔束和的女婢翠儿!
她怎么还能活着?!
在粟特人的酒楼翠儿翻身从二楼越下,当即就被自己劈中右腿滚在楼下蔬菜摊上,萝卜白菜洒了一地。
她一瘸一拐居然还能飞蹿如鼠!拐东蹿西十分令人厌恶,可纵使再灵活,还能有他这大理寺第一高手厉害?
没等追出百步,便被裴戎追上,一击打中胸口。
裴戎本想留个活口,只使出了四成力,可没想到这翠儿这么不禁揍,当即口吐鲜血倒了下去,探其鼻息,已然是没了气。
裴戎懊恼不已,只好吩咐手下将她尸首抬回大理寺看看有什么线索,哪知这丫鬟竟起死回生,出现在这里!
翠儿伸手往怀中掏了两下,样子十分粗鲁,随后拿出一个瓷瓶,用嘴咬开瓶盖,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塞入嘴里,大肆咀嚼。
一个同伙抽出搬货的间隙工夫,抬头奉劝道:“金翅,别再吃那东西了,再吃早晚吃死你。”
金翅边嚼边道:“他娘的我也不想吃,只怪那个大理寺的狗伤我伤的太重,还好我反应迅速,立即使出龟息功装死,不然真被那狗打死了。不过也不亏,哼哼,他那两个愚蠢的手下让我用银丝割了喉,扔进了狗圈里喂了狗,哈哈哈哈哈。”
大理寺弟兄死的屈辱,敌人笑的肆无忌惮,裴戎心中愤懑如火,却还是隐忍着,在没有搞清他们的具体阴谋之前,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金翅吃过药之后,陷入了短暂如坠云霄的表情:“话说回来,这五行丸真是人间至宝,不仅食用后感觉不到疼痛,还会功力大增,死了也值了,可不知道那些唐狗临死前,会不会也有这番销魂的乐趣体验。”
同伙笑答道:“绝对不会,被这些鱼雷火焚遍全身,蹦上西天,定然是痛不欲生,万分难受。”
这些箱子里装着的,居然都是鱼雷火!!!
金翅接着道:“这些愚蠢的皇家侍卫,只会守在陆地保全那方寸之地,殊不知我们百济武士都是潜水高手,趁夜游个几十里,把这些鱼雷火一点一点的从无人管的坊间暗渠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这无量阁底下,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原来是这样!裴戎心道,如果这些鱼雷火是这些百济探子蚂蚁搬家似的运到这里,可是,这么大批量的火药,又是怎样在如此严密的货物清关核查下混入洛阳的!
毋庸置疑的是,这些人在朝廷中绝对有内应!
同伙也被金翅骄傲的情绪感染,却又有些惋惜道:“可惜崔武士...此次是回不来了。”
金翅冷哼一声:“崔束和身份暴露,辜负了我们伟大的王上,百死莫辞,这次他作为死士,能亲眼见证大唐百官被轰上西天,也是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崔束和竟然玩儿灯下黑,混进了无量阁?!裴戎转头与王袛对视,见到王袛攥紧拳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已经被被仇恨阴霾笼罩的严严实实。
裴戎对王袛低语:“王将军可即刻回无量楼报信,鱼雷火威力无穷,一旦爆炸,洛水必定决堤。如今检校使已逝,安保必定出现问题,务必亲自报请右相疏散南岸百姓。”
王袛凝重的点了点头,转身便走,未等脚步在水里翻出浪花,一支弩箭猛地擦着他鼻尖射入墙中,幽暗壁火照耀下,金翅带着几十人手搭连弩,抬起拇指堵住鼻孔忘情地吸了吸,兴奋地说道:“来都来了,今夜,诸位可谁都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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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郎守在无量阁的第四层,这层不算高,但是视野最好,能看清楚百米内行人的外貌,活动,以及去向,这样楼下的情况能掌握的一清二楚。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浴佛礼直到最后,除了有几个百姓为了抢观灯的好位置大打出手,还有一个熊孩子追小狗掉河里了之外,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但是越是这样,他的神经越是紧绷,就像越平静的水面底下就会潜藏着最危险的暗流。
他的心绪杂乱,楼外的烟花放的没完没了,似乎整个楼体都在随着爆竹的绽放微微颤动,而且楼层越高,这种晃动就越加明显。
现在倒好,不仅是外面此起彼伏的轰鸣声,这楼内和尚念经的声音一阵大过一阵,一波大过一波,就好像所有念经的人都陷入了一种虔诚而又疯癫的入魔状态。
这些官员们为了办好祈福这件差事怕是要喊破了喉咙!
十六郎暗暗觉得好笑,低头瞥见泉阳将军带了一小队右屯卫从桥面不远处巡逻归来,在楼下与守卫说了些什么,随后,又有一队人马从楼中神色匆匆的走了出去。
这么急,难道发生了什么?十六郎凝神环视,果然发现了些有点不太对劲的事情。
起初,是有十几盏佛焰灯顺着水流缓缓停靠在了无量阁外面的墙壁上,后来停靠的佛焰灯越来越多,照的楼底下盈盈发亮,当时他以为是水龙体态嶙峋,自上而下一节一节的水箱会在最底下有一个什么机巧结构托底,底盘架得比水面稍微高一些,使得这些小花灯卡在了上面。
可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所有的佛焰灯似乎都没有顺流而下流,顺利通向下游,而是居然从洛水两岸通通汇聚到了这座无量阁底。
现在可好,这些佛焰灯居然在片刻之间消失不见了!
只听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第四层的契苾何力神色惊慌地说道:“谁把水闸给放开了?!”
十六郎惊异:“这底下竟有水闸?!”
契苾何力说道:“阁底不仅有水闸,而且还一共有三道!是贞观年间建的,本来早就不用了,后来工部说要为圣人建一所钟楼,特意修缮了这几道水闸作为动力系统。”
他又焦急的往楼底瞟了一眼,水量似乎比刚才更大了:“可工部不说是供能这些机关的时候,只需用一道水闸不就足够了么。
十六郎:“这水量,根本不像是开了一道水闸!”
开放所有水闸,等同于开放瀛洲桥泄洪功能,洛水会通过阁底水道流入各坊水渠。
可现在是枯水季节,洛河水量并不大,这时候打开水闸是为了做什么?
十六郎突然意识到,这种河岸底部水闸都会设置拦污井篦,这几百盏防水性极佳的佛焰灯根本不会被冲入各坊水渠,而是全部会拥堵在无量阁的正底部!
打开水闸的目的,就是想在阁底聚集明火!
有一种炸雷,在水中也能爆炸,不过受到技术所限,引爆条件较为苛刻,普通的引线不能将它点燃,需要强烈的撞击或者预热到较高的温度才能爆炸。
而这种炸雷,在乌湖海上大唐的水师已经见识过一次,就是百济军布置的鱼雷火。
如果敌人故技重施,将鱼雷火提前埋伏在楼底,那么,这无量阁就会瞬间被夷为平地!
这次敌人的目标,竟然是朝廷百官...不对,百官只是割草顺手打的野兔,他们的目标,本意应该是...圣人!!
可是不说圣人昨日才临时起意驾临无量阁观礼的么,敌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部署这一切的?
其实,仔细一想,无量阁确是是一个绝佳的偷袭地点,平日里,它的安保极其松懈,只有几个武侯轮岗值班看守,都不如大户人家的宅院。要在这里谋划一些事情非常容易。
问题在于时机,要在安保突然加强之前就完成所有布置。可他要怎么预测圣人临时起意的决定?
十六郎心里突然一惊,答案很简单,圣人最是喜好天降祥瑞之说,只要白玉尊者破世而出的事情传到宫中,再加上有心之人的诱骗,圣人不难不心动。
所以说,白玉尊者现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十六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契苾世伯,您知不知道,鸿鹄寺卿刘善大人有没有来参加浴佛礼?”
契苾何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今早刘大人入宫面圣去了,后来我就没有看到。”
他又招来一个小内侍,问道:“楼上可否有刘善大人?”
小内侍摇了摇头,答道:“并无刘大人。”
刘善果真没有来,难道是听从了林语嫣在府门口喊得那句‘阿耶莫要再去礼佛’了?
所以说,正在礼佛的百官也有危险?!
十六郎心急如焚:“世伯,我们必须马上禀告右相疏散阁中所有人,这里不安全!”
十六郎还没等告诉他楼上也可能有危险的事情,契苾何力已经飞身跨步冲上楼梯,十六郎正担心人手不够的时候,竟迎面撞上从楼下带队上来的泉阳。
契苾何力顿了顿脚,要说组织兵力,还得需要这位检校使才行,说道:“泉阳!你来的正好,楼底可能埋伏着鱼雷火,必须赶紧疏散四周百姓!”
契苾何力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语气又是如此紧张,可泉阳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带人自顾自的往楼上走。
“泉阳!!疏散百姓!!!”
契苾何力又说了一遍,泉阳终于停了脚步,此时他居高临下,挡在两人前面,其它十几个右屯卫自顾上了楼。
这群人全都驼背耸肩,仪态不良,说不好什么感觉,就像穿的那身右屯卫的铠甲极其不合身,哪儿哪儿都沉的压得慌。
特别是泉阳,他的头甲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嘴角下拢,感觉阴郁的很。
十六郎下意识感觉有点不对劲,问道:“泉阳将军,你的裤脚怎么蹭上泥巴了?”
这位骁骑将军十分爱惜羽毛的事情几乎人人皆知,怎么会身上沾泥带水的出现同僚面前?
泉阳张了张口,没有出声。气氛突然莫名其妙的凝固住了,那知他刚想说话,竟从十六郎的袖中飞来一道银光。
十六郎大喊:“崔束和!看镖!”
‘泉阳’手中立即现出一把匕首,挡住飞来之物,一声清脆的声响落地,再一看,这哪是什么飞镖,而是一颗小石头!
契苾何力也立即明白过来,这泉阳是假的!
两次伪装都被十六郎搅了局,崔束和气急败坏,立即挥动匕首冲着十六郎喉咙刺来。
十六郎脑子转的快,可身体就像卡在树洞里的兔崽似的,不听使唤,本来是想向后躲闪,可却直直向后仰去,亏得契苾何力大手一拉,他在原地飞速兜了个圈,甩贴在了墙上。
崔束和一手改刺向契苾何力,另一只手扯开头甲,往十六郎胸口砸去。
十六郎捂住脑袋一屁股跌坐在梯上。
契苾何力拔剑搪刀,同时飞出鹰爪百链锁勾住崔束和的胸甲,用力一扯,将崔束和从梯上甩了下来!
崔束和在地上滚了两下,再次试图进攻契苾何力,可他已经失去在楼梯上的位置优势,哪里是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的对手,十几招之后就败下阵来。
契苾何力不削:“蛮夷小贼,休想得逞!”
“那可未必。”崔束和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同时手往怀中掏去。
契苾何力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俯身躲闪,随后猛地巨大一声轰鸣,地板上豁然炸出一个大窟窿!
这小子还有暴雷弹丸!
崔束和见没有炸中,竟改了方向,向另一面攻了过去!
一阵灰尘木屑落下,契苾何力才总算看得清楚,崔束和冲过去的地方,竟然是捂着耳朵缩在栏杆底下的阿诗弥!
契苾何力大喊:“仵作小心!”
可竟然已经来不及了,崔束和旋身拦腰勾起阿诗弥,阿诗弥吓得脸色惨白:“放开我!放开我!!!十六!十六救我!!!”
十六郎:“阿诗弥!!!!!”
“聒噪!”崔束和极其不耐烦,也不想再浪费自己的力气,直接将阿诗弥整个人提起,下一瞬,竟一把将他丢出了窗外!!
“不要!!!”十六郎脑袋里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塌掉了。他起身冲了过去,丝毫不顾崔束和挥刀迎面而上。
他觉得自己脸上湿湿的,说不出来哪里痛,也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契苾何力刚从爆炸的震荡中清醒过来,奋不顾身地为十六郎挡了一击。
十六郎冲到窗边,可刚才飞出的弹丸炸断了水车龙道,自四层之下的龙灯全都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崩塌四散。
他...死了......么...
十六郎似乎有些神志恍惚,而一旁的契苾何力却陷入了鏖战。
鲜血刺激崔束和陷入了一种杀戮的癫狂状态,难以近身,就连躲在墙角的一群女婢也被他丢了一颗弹丸,炸飞手断脚。
又有四五颗弹丸朝契苾何力飞了过去,多亏他反应迅速,点足跃出栏杆外,使了一招金钩擎鹰,倒挂在了栏杆上。
这一招本是能反败为胜,不仅成功躲避了暴雷弹丸。又可以趁崔束和炸别人的空隙,用百链锁将他制住,可就在这一瞬间,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契苾何力勾住的那条栏杆竟然整断垮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