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逆光而行
十六郎的身体左右摇晃,视线与地面一次又一次被迫接触,这么高又这么晃,头已经开始晕了!
十六郎啧了一声,强忍住不往下看,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撬棍之上,然后用力将它推了下去!
一瞬间,重物的坠落将吊篮快速往下拉,绳索猛地脱落,十六郎全身往下一坠,这吊篮根本站不住脚,伴随着剧烈的晃动,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上面一头栽了出去!
“啊!”
在坠落中,十六郎两手乱挥,竟然让他抓住了东西!
他吊在半空中,离地面至少有两丈高,庆幸之余,再抬头一看,他抓住的,竟是那捆本应该掉落的撬棍!
这东西怎么没掉下去?!
撬棍中间由绳子捆着,绳子上居然还勾着一根铁钩,连接着上面的绳索。
原来他们还往这上面挂了根保险绳!
“快点!把他弄下去!”
几个工匠从手脚架那边爬了过来,手里都拿着刀,十六郎荡来荡去,他们刺了几次,都没刺中。
眼看后面又有一个拿着弩的爬了过来,黄桃喊道:“小公爷!往我这边跳啊!”
黄桃也跟着他一直往上爬,现在几乎到了手脚架的最顶上,在她的脚下,还有几个人也快到了!
“黄桃!小心!!”
有一个爬得快的,马上就要扯住黄桃的脚踝,她应声往下看,立即抬起脚,朝那人的脑袋猛地踹了上去!
“啊!”
那人大叫一声,从上面掉了下去,底下又有人骂了句:“小妮子!看老子不弄死你!!”
黄桃一甩脚腕,竟然从绣花鞋的尖上甩出了一把尖刀,狠狠往那人嘴上扎了过去,那人疼的立即用手捂住了脸,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再叫你说本姑娘!”黄桃又娇又横,下手又狠,十六郎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间直冒冷汗,可一冒汗,掌心就变得很滑,眼看这绳索就要抓不住了!
“小公爷!你快跳啊!别害怕,奴婢接着您!”黄桃又往下看了一眼情况,只见下面又陆陆续续爬上来四五个人,“快点啊!再慢一点,奴婢也是自身难保了!!”
“你等着!我来了!”
十六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方向,两腿发力,全力向右边荡去!
“黄桃!!接住!!!!!”
黄桃伸出了手,眼看他挂在吊篮底下荡了过来,及到近前,便松开自己的手,向他的手抓去!
可却在此时,吊篮上方滑轮顶的那几个人,却也施展合力,一起将上面那段绳索向相反的方向摆动!绳索早空中甩出一个波浪,这波浪在十六郎要抓住黄桃的一刹那,又将他的位置弹了回去!
而且十六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居然还是松开了手,他从手脚架边缘掉了下去!
“小公爷!不要!”
他几乎是从手脚架的顶端掉了下来,这里,离地面三丈有余,掉下去必死无疑!
构成手脚架方格的竹段一节一节从十六郎眼前飞快掠过,十六郎脑中剩了了三个字:
完蛋了。
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干成,就这么完了。没来得及阻止阴谋,没来得及守护家人,最重要的是,没来得及见上相见的那个人最后一面,就这样,完蛋了。
实在是太失败了。
忽然他的手腕一疼,在坠落到第三个方格的时候,他的身体猛地停了下来!
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攀上了手脚架,站稳了之后,再看向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面竟然牢牢地套着一条黄色披帛,在往上看,竟是黄桃那张小巧的脸!
黄桃整个人正倒吊在最上面的竹架边缘,两只手死死的拽住披帛的另一端!
“黄桃!”
“小公爷,您看奴婢平日里学的套马好用吧,这回可把您当做大马给套住了。”黄桃的脸充血充的很厉害,几乎发肿,她却依旧笑着,努力维持对他的温柔,“小公爷快去吧,奴婢再送您最后一程。”
十六郎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却突然看见从格子里伸出了一把尖刀,猛地插在了她的腹上,黄桃全身一凛,一滴鲜血从上面落了下来,滴在了十六郎扬起的脸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黄桃!!!”
黄桃听见他在叫她,突然笑了,笑容那么灿烂,像是三月春风里盛开的桃花,她张开桃粉色的唇,最后对自己说了句:
“小公爷,去吧...快去吧..”
随后,她拔出发髻上的簪子,忍住疼痛,向上卷起身子,重新杀进了手脚架里。
十六郎忍不住流出泪来。
地面上,黑桃也在拼命厮杀,雪白的绢衣上开满了朵朵血红色的桃花,一片姹紫嫣红,让人不忍直视。
可他如今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必须去阻止他们,除了他,没有人能再去做这件事!十六郎忍住泪,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用血色烂漫搭建起来的通天高塔之上,朝着慈悲的卢舍那大佛,攀爬而去。
宿敌
十六郎从手脚架顶端爬了下来,顺着一条短而陡峭的石阶,绕到了大悲峰的正面,那里的位置恰好是卢舍那大佛的右手手背。
它的手背,是由一块巨大而光滑的花岗岩构成的,覆在峭壁形成的腿部上方,花岗岩底下,立有一根约为半丈长的天然石柱直直插入地面,乃是佛祖触地的那根降魔手指。
相传佛祖在修行成道时,有魔王不断前来扰乱,想要阻止它的清修。佛祖即以右手手指触地,于是地神出来作证,证明他已经修成佛道,终于使得魔王惧伏。
而今天,他们想要降的魔,分明就是封禅祭坛上的武后!
封禅台两侧又传来一阵号角声,这意味着圣人已经登上封禅台,开始了杀牲祭天仪式。
十六郎顾不得那么多,抹了一把汗珠,拼命袈裟路拼命往上跑。
与此同时,从上面也响起了带着韵律的步声,他抬头一看,正是三名左屯卫在巡逻,应该是听见了西坡有响动,所以特地前来查看。
“你是什么人!别跑!!”
十六郎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就被这几个人追上了,眼见对方拔出了刀,他立即说道:“我乃大理寺少卿,李石柳!不得放肆!”
“大理寺少卿?”这几个左屯卫疑惑地打量着他,“瞧你灰头土脸的,怎么就是大理寺少卿?你说是就是啊?有凭证么?”
“本官自然是有的。”十六郎解开腰间之物,给他们三人看,“这是本官进宫的银鱼袋,你们看仔细了!”
“银鱼袋?”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根本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你管这叫银鱼袋?”
“唉!?”十六郎再仔细一看,手里的东西果然脏成一团,上面都是泥巴,应该是在躲古罗伯纳的时候蹭的,“你们等等。”
这几个左屯卫倒也是客气,真等他搓去上面的泥,又掸了掸,再次举到几人面前:“这回你们再看清楚一点。”
几人又凑了上来,这才辨认出银鱼袋上面用银线绣制的牡丹纹:“原来真的是银鱼袋!您真是大理寺少卿?”
“自然无假!现在有贼人峰顶作祟,你们快随我去,再慢一些就来不及了。”
南衙戒备森严,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这峰顶上哪儿来的什么贼?看这大理寺少卿脏兮兮的,行事还有些疯疯癫癫,该不是在说胡话吧?
其中两个左屯卫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另一个却压低了头盔,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动作有些古怪。
十六郎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那名左屯卫就已经拔出了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自己的同伴!
“你...你怎么...!”
另外那个还在震惊,才想起来去拔刀,对方的刀就已经刺向自己胸口。
十六郎见情况不好,扭头就跑,那左屯卫提刀便追,
这袈裟路非常不好走,崎岖的很,路两旁不是碎石就是大树,十六郎速度不快,但是仗着腿长,还是拉出了后面人一段距离。
“不许跑!快停下!再跑我就杀了你!!”
“不跑等你杀?不跑我是傻子!”
他往上山跑,不远处迎面又下来几个人,十六郎抬头一看,竟是刚才吊篮滑索上面的那几个人!
十六郎脑门全都是汗,这几个人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那几个人先看见了他,然后又看见追在他后面的左屯卫,明显犹豫了一下,左屯卫也看见了他们,也是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工匠手里会拿着兵器,双方对彼此的反应都很奇怪,然后颇有默契地双双加快了脚步。
难道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可这个紧要关头,想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重要了,不管两方是不是一伙,都想要他的命是一定的了!
他心一横,撇下袈裟路,转个弯往林子里跑去,后面两伙人都是一惊,双双喊道:“别跑!站住!!”
“再跑我杀了你!!”
十六郎顾不了那么多,像猴儿似的漫山遍野的蹿,后面几个人迈着大步子追,累的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十六郎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病秧子,这一段日子又反反复复重伤了几次,已经累的快要吐血!
眼见后面的人就要追了上来,就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脚下一趔趄,拌在了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
“啊!”
后面的人举起了刀,十六郎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了头,大叫道:“好汉饶命,砍人不砍脸!!”
没想到这刀并没有砍下来,而是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兵刃相接声,火星子四溅。
十六郎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难道是他们两拨人打起来了?
打斗声很快就消停下来,他这才松了手,正欲转头查看,后面的人又伸了刀过来,吓得他又缩了回去。
“好汉饶命!”
“饶你命倒是可以,不如你先磕三个响头给我听听?”
磕头?十六郎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
“裴戎!”
“哼,是我。”裴戎弹了弹身上的灰,抬眉道,“怎么,起来了,不磕头了?”
“你莫要戏耍我。”十六郎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见追他的这两拨人已经全都倒在了地上,暗暗地惊叹着裴戎怎么还是那么的强。
如果要和他作对手,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强归强,十六郎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裴戎此时,按理说应该与滕王一起,在下面参加封禅大典,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只有一个原因:他知道了一些事情。
裴戎见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
两人都没有做声,裴戎戒备地掩盖住了自己的左手,但十六郎还是发现,他受伤了,而且伤的有些重。
十六郎试探道:“你来的时候遇见了谁?”
裴戎淡淡地回答:“没什么,不过是几波想杀我的人。”
裴戎从半山腰营地出来,一共遇见了三波追兵,一波是右相的,一波是武后的,还有一波不知道是从哪里冲出来的,反正是意图阻止自己上这大悲峰上的。
他左手其实伤的不算重,真正险些取了他性命的是在背上,有好几处伤口非常深,但还好没有伤到五脏六腑,算是能忍住。
不过再往前,可就不好说了。
你来我往。裴戎也试探他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相互猜忌,十六郎直接挑明了说:“我来,是因为我知道了狻猊公子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在这大悲峰上,有一个降魔尊者,要在这封禅大典上再制造一次惨案。”
“你知道了狻猊公子是谁?”裴戎的脸色也变了。
“狻猊公子,正是滕王。”十六郎观察裴戎的神色,并没有多么惊讶,想是他早已经知道这件事,裴戎和滕王的关系始终不明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立场,只能依旧挑明了问:“那你来这里,是来帮助狻猊?还是与我一起,前来阻止他?”
裴戎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了刀,对准了他。
答案已经很是明了。
十六郎其实没有意料到他居然是这个态度,记得上一次见两人有交集的时候,还是在西郊猎场的紫藤花下,裴戎只瞥了一眼滕王,就铁青了脸,样子非常难看。
如今居然明知道滕王是狻猊,还是打定主意站在他这边,看来裴戎对滕王的心意,已经让他很难回头了。
自己对裴戎,完全没有一点胜算,想当时自己也是被裴戎用狗笼子拉到洛阳来的,那时自己虽然很惨,但尚在局外,还没有卷入这个漩涡,可此时他们二人已经被时间的车轮卷入,再也无力改变这一切。
“我手无缚鸡之力,你随时可以动手,”十六郎顿了一下,又说道,“可是裴戎,你这样做,不仅牵连了你自己,就连滕王也无法洗脱罪名,值得么?”
最后这句话直接扎在了裴戎耳朵里,为什么他说的,与自己预想的结果不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且不论值不值得,为什么你说李元婴还是无法洗脱罪名?既然我替他去杀武后,那就是替他顶了狻猊公子的身份,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全身而退,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他也就完成了高祖皇帝留给他的遗诏,除掉了武女主,也能除掉长孙无忌。”
裴戎这番话,给十六郎完全说蒙了:“等等...这事儿跟高祖皇帝有什么关系?裴戎,你...是不是被滕王给骗了?”
什么?!
两人简单的对峙了一下,裴戎越听眉头越皱,越听脸色越冷,他没想到直到最后时刻,李元婴的嘴里还是连一句实话都没有,而且更为震惊的是,这一切阴谋的背后主使,居然是当今圣人,那个自称无为而治的李治。
所以,李元婴对他满口谎话,是因为不想让他牵连过深,让他触及到最核心、最隐秘的秘密,他还是想保他,想尽方法让他活下来,即使是丢了官职,即使是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只要活下来,什么都好。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隐隐发痛。
李元婴...你真是个混蛋...
十六郎看裴戎的样子,相必心里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挣扎,现在正是改变他立场的最好时候。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滕王好,但是你知不知道,一旦他们的计划得逞,武后真的死了,长孙无忌也彻底垮台,朝中局势不仅不会稳定下来,而是会发生一场剧烈动荡,参与此事的滕王、李福嗣、刘善、苏定方、甚至是契苾何力恐怕恐怕都会遭到清算,就连太子可能也会遭受武后的牵连被废除,如此一来,国本不稳,大半个朝堂会被血洗,从北汝河畔,又知道要送走多少被流放的罪人了,裴少卿!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我们不能让武则天死在他们手上!”
裴戎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听他说完,又幽幽地问了一句:“那如果,我们今日阻止了他们,武后活了下来,而你在魍魉之匣中看到的那一幕真的发生了,又该如何?”
魍魉之匣中,武后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睥睨天下。这正是圣人最担忧的,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国本被动摇,大唐的江山,终究被一个女子占据。
“女子又如何?”
十六郎突然说道:“只要边关稳定,百姓过的安宁,这大唐的盛世依旧会继续,圣人的位置,是由男子还是由女子来做,又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
裴戎有些哑然地盯着十六郎看了半响,他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这种事情也容不得他开玩笑。
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大逆不道。
裴戎哼了一声,说道:“李石柳,看你表面忠厚良善,内里面,还真生了一副反骨。”
“那你呢?裴少卿,是与我一起?还是依旧决定要杀了我?”
裴戎收了刀,转头走在了他前面:“既然这一切全都是圣人在背后授意的,那我就偏不能让他如了意,既然已经被人当做叛臣贼子,那就当到底。我们走,李石柳,我们一起去阻止他们。”
十六郎笑着答道:“好,我们走,这一次,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两人一同往向大悲峰上空的一汪穹顶,湛蓝如洗,初升的太阳,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发出耀眼的光。
这一次,他们终究是要做逆光而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