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阳谋之赏月宴（下）
一曲霓裳望古今，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
曲毕，听得在座人等，犹如身临其境观摩了一场奇美的梦中艳舞。
垭兰更是听得技痒不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羞与不羞，当即就坐不住了！
“师兄，垭兰不才，想舞一出‘月中仙’给各位助兴，就是不知十一师兄可会‘仙缘佳梦’这首曲子？”
十一略带尴尬地回答，“哈哈……师妹选的曲子确实应景！可我不太通晓仙乐，毕竟，还没机会出去搜罗仙谱。
对了，席帘边上还有一众乐师舞姬候着，准备给咱们献艺的！人呢！都叫过来问问呐！”
“是！”场边候着的仆役赶紧应下，转身去唤歌舞班子。
岂料，歌舞班子的乐师，当着少城主的面就撂了挑子！直言席上那位琴师技艺之高超，实在不敢班门弄斧，生怕坏了“月中仙”一舞的仙灵韵味！
但是，有乐师愿意写出“仙缘佳梦”的曲谱，作为交换，希望少城主能允许歌舞班子留下观摩学习！
从旋稍加思索，挥手召来文房，当场允了所有人的期盼。
姑且就趁清静这会儿，想想第五从禹还没过来这等糟心事，迫使体内那股莫名的亢奋抑制几分！
阿律的席位离从旋近，心思又没扑在歌舞上头。所以，对从旋这会儿恢复淡漠的态度变化，十分感兴趣。于是，笑盈盈地端起酒盏，向着他的席位走去。
“师兄，从旋，阿旋，可以这样唤你吗？”
从旋见他面色绯红地坐到自己身旁，声音里还带着平日完全没有的亲近，一时不太适应，想也没想就开口劝他，“你喝多了，吃点菜缓一缓吧。”
“你喝的也不少，怎么半点都没脸红呢？”阿律疑惑地抢过他的酒盏，张嘴就灌入了自己口中！
“你！你怎么！”从旋慌忙夺回自己的酒盏，这人怎么和第五从禹一个德行！专爱抢人用过的东西，多脏啊！
“好啊！第五从旋！你让我们喝酒，自己却偷喝梅子饮！”阿律怒了，却压低着声音没有当场拆穿。
“什么梅子饮？这是酒！梅子酒！没有你的‘引秋’冲头罢了！这酒所剩不多，而且等会儿还有重要用途，这才与你们不一样的！你要不信，那咱们俩换！”
从旋尽力解释，主角还未到场，可不能在此时发生让人下不来台的麻烦！
阿律坏坏一笑，伸手就将两人的酒壶调换了过来，“要我保密也行，不过，你得送我一样东西！而且还得由我自己挑！”
“好！随你怎么挑都行！你先坐回去，他们的琴谱快写完了！”从旋扶额，感觉这人耍无赖的程度，至少已有六七分醉！
“不行，我现在就要！”
突然，从旋的发顶一阵异样，下意识抬头，只见自己束发用的玉簪，已经落入了阿律手中。而他此刻，正拔下自己的银簪，作势就要插回来！
什么意思？以簪互赠的君子之交吗？池雍城还有这种规矩？总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趁人稍一愣神，阿律计谋得逞！插好银簪，赶紧收敛得意的笑容，正经端上换到的酒壶，快步软回自己席间。
一根簪子罢了，从旋倒没所谓，可依言福律的性子，不可能做没意义的事情！银簪与玉冠并不相配，莫非，他当自己戴了移形玉冠，才以此试探？
可惜，自己体内的万化面一经催动，所化的体态便是真的！任他如何试探，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师兄！这好难啊……这要我直接上手，师弟做不到啊！”十一哭丧着张脸，自一堆乐师里出来，扑到从旋席前。
原本举到头顶，意欲取簪的手，路径一转，毫不犹豫伸向十一。不仅将他捂在怀里的曲谱拽了过来，还认真哼吟了一遍。
“师兄，要不……我下回再给几位助兴吧。”垭兰不愿见他们为难，虽然心有惋惜，也只能劝着改日再赏。
“师妹这身雪白的仙衣都换好了，仙舞不跳，岂不遗憾？十一不行，就换师兄助你。”逐渐静下的心绪，骤然沸腾！
从旋将曲谱塞还十一。众人只见，那面带肆意桀骜的翩翩公子，凌空跃起，转瞬已落到了凤尾七弦琴桌前。
纤长的指尖，一一拂过宫、商、角、徵、羽、文、武七音。每一声，似乎都在打开某处的一道封印！
七音响过，从旋那颗亢奋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月光皎皎，清冷宁谧之感，随他指尖的灵动倾泻而出，照入众人心头。
众人满含期待地望着，阿律醉意上头，远远望去更是看得痴了！脑海里的那张脸，与场中抚琴那人的脸相互重合，不是她，又像是她！
可是，他的发冠没了锁阵用的簪子，又戴上了自己特意淬过破幻之毒的银簪，外表确实没有任何变化！难道，真的只是巧合？他，真的只是他？
此时，场内的琴乐，已然入了“仙缘佳梦”的正调！
仙音袅袅，如梦似幻。雪白的水袖长长舞出，飞来一个冰清玉洁，白纱遮面的月下仙子！
这等高雅的风花雪月，有人沉醉，却也有人清醒。
慕十娘举着酒盏，轻飘飘地转到阿律席间，带着几分醉意调侃，“言福少主，很是关注我们少主呢！”
阿律微微一笑，随即又看向场中抚琴那人，“他现在的状态，与平时很不一样。太招人了，很难不关注。不是吗？”
“哦？只是这样？依十娘看来，言福少主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心思。”
“哼！在本少看来，十娘与师兄之间，好像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思。”
“奴家与少主之间，再有什么，都不至于牵扯城邦政治。言福少主就不同了，您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池雍城对珥柠城的态度。有些举动，还是不要太明显得好！”
慕十娘看着他发冠里插的玉簪，怎能看不出他的目的！
“慕东家对本少似乎有些误解！师兄光风霁月，平日在学塾里便是一等一的表率！本少敬仰倾慕，渴望与他之间更为熟稔，有何不可？”
阿律的目光转回，与她直直对视，两人相互都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少主！第五城主来了！就在那群歌舞班子后面！你看！”十一再次恰如其分地杀到！
慕十娘心头一颤，通红着脸往歌舞班子那处直勾勾望去。
娇娘思慕郎，这般满目含情的姿态，落入阿律眼中，直叫他落寞黯然！第五从旋，我不仅看不清你，还被你组了个局中局呢！哼！有意思！
众人视线再次射向场中，仙音从荡气回肠，到悠悠然疏散，渐停。
月中仙翩然行止，遮面的白纱滑落，将月出云散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场面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在歌舞班子众人响亮的掌声中结束。
从旋轻吐一口气，难得感觉这般畅快！平日里，分明最厌烦没必要的麻烦，与多余的情绪。可身在此时，又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该受到万众瞩目！
或许，他先前自认寡淡的性子，并非真正的性子！通过此次，他实在觉得，自己对音律做到信手拈来，且极其享受恣意放纵的狂傲，才是与生俱来，深埋灵魂的真性情！
“阿旋，你在想什么？”
一只手，突然自背后搭上肩头。从旋没有转身，就已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俊霖不夜侯。
“拜见城主大人！”（歌舞班子）
“见过城主！”（言福律等人）
“哼！我在想，城主大人要还不过来，我便抱着这把琴，半夜到你窗边弹奏‘湘妃怨’！”说完，从旋一眼都不理会身后之人，径直往自己席位走去。
“本座来迟，让各位久等了，请坐吧！”从禹招呼过众人，再给身旁的计于晨使去清场的眼神，才跟向阿旋的背影。
“少主，你看！师兄方才那股张狂劲儿，在见到第五城主后，居然消散地无影无踪哎！冷冰冰的毛病，当真是会传染的！你可得离他远一点！”十一凑到阿律身旁，手里捧着一把边果啃着。
“垭兰多谢师兄仙曲为伴！”面色绯红的小仙子，满眼满心都是喜悦。
“无妨！你跳得好，我也很尽兴。”从旋接过闵瑞端来的酒盏，举杯敬向“月中仙”。
垭兰受宠若惊，赶忙跑回席位间举杯回敬，两人都很享受第一次的默契配合。
可煞风景的人，什么时候都能煞到风景。
十一委委屈屈地抱回凤尾琴，哀怨道:“师兄琴技这般高超，居然开头就瞒着！师弟技艺不精，当真如那个乐师所言，高山仰止，不该卖弄！”
从旋勾唇，笑容玩味地说:“要不，你拜我为半师，我传你‘七弦精要’，助你更上一层楼？”
十一眼放精光，恨不得当场答应！可瞥见自家少主阴沉的脸，顿时就没了心思。
“师弟愚钝，恐怕会气坏师兄。还是以薄酒一杯，感谢师兄知遇吧！”
酒盏高举，从旋却不领他的情！目光往身旁的第五从禹一暼，当场就想把人拍到青思不夜侯的酒壶之中！
“城主姗姗来迟，还弄了一堆没用的歌舞班子。最后，竟落到要我们这些主人宾客，给他们卖弄表演！哼，这要不自罚三杯，咱们主家的面子里子，就都别要了！”
从旋刻薄的话音刚落，闵瑞便迅速斟满了三盏美酒！
慕十娘紧张地看着城主，见他眼神如针芒般飞射而来，当即吓得不敢抬头！他发现了！他绝对发现了！
从禹骑虎难下，早就料到了这出。众目睽睽，也只能如了某些人的愿！
三盏酒一一入喉，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在饮清水一般！
“城主觉得，这酒的滋味如何？”从旋笑盈盈地看向慕十娘，见她眸光湿润，满脸期待的模样，不禁又在心里展开了坑埋城主的计划。
从禹沉默了片刻，才出声回答:“梅子青涩，如同初心。入酒回甘，正如生平。”
“呜……”慕十娘忍不住喜极而泣，她知道！她就知道！只要这个人愿意品尝，就一定能够尝出来！
“呵，说得字正腔圆……城主既然满意，理应敬一敬辛苦的酿酒之人。”从旋亲手拿过酒壶，满斟一杯。
其他三人，仿佛在从旋的话里话外察觉出了什么，纷纷抓起桌上的边果啃了起来。
阿律见第五城主有所迟疑，不禁开口助攻，“这酒确实是好，一定花费了慕东家很多心思！”
从旋微微挑眉，看向阿律时，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酒盏终于举起，向着慕十娘遥遥一敬。众人正等第五城主开口祝词，没成想，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
慕十娘无奈一笑，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要说，就自己来说吧！
“十娘在此，多谢城主往昔的照拂！没有城主就没有如今的我，更没有风华楼。慕十娘，深谢城主的再造之恩！”
一盏轻酒下肚，一颗泪珠溢出。慕十娘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
十一与垭兰煞白着脸围到她身边，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而那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可目光，始终落不到她的眼里！
“阿禹……”往事历历在目，短暂留存这一世，临走前，如愿了！真好！
最后一滴泪珠自紧闭的眼角滚落，她那不带遗憾的笑脸，深深刻入了在座几人的心中。
从旋望着突然消散在空中的红衣身影，久久不能回神！这，就是往生去了吗？居然这样突然！突然到叫人完全反应不来！
“少主！我们要为她开心！她是带着笑容去往新生的！”闵瑞搭上少主的肩头，轻轻拍着。
第一次见这种场景，再冷静的人，都会产生一定的心灵冲击！
“今日迟了，你们明早还要上学塾。就此散了吧！”从禹淡然起身，一把拽过从旋的手，不顾众人，大步离去。
剩下席间三人，因为方才的震撼，始终寂静无声。
只有阿律凝望着那两人手牵手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又端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