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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星空尽头

春草是被拽着出门的。

这女人高高瘦瘦,力气挺大。

半夜里街道上一个人没有,偶尔能遇见门前点着灯笼的,分外幽暗。

“真是怀念,我已经很久不曾这样走在街道上了。”

看着她从容优雅的模样,春草慌乱的心也被渐渐抚平。

“你不着急吗?”

“死都死了,还急什么。”

“……”

这沉默的气氛适合黑夜,却不适合这个女人,她一挑眉,主动道:“没什么想问的?”

春草撇撇嘴,小声呢喃:“有一句话叫做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她自认自己已经说得和蚊子音一样了,没想到还能被听见。

“哈哈哈,你这小丫头啊……”

她忽然噤声。

“?”春草不明所以。

即使搜遍记忆也没有谁能和眼前人对上号,她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感觉……还挺自来熟?她们认识吗?

“抬头,小丫头。”女人温柔的嗓音忽然传来。

春草下意识照做。

头顶,透过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满天繁星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啊……猛吸了一口气的人刚要感叹,忽然愣在了原地。

啊?什么?星星?

可她……从没见过星星。

这片大陆的夜晚永远都蒙着一层雾,月亮是雾气中最明亮的存在,除此之外,尽是黑暗。

只有上了观星阁,才能看见星星。而一个人一生只能上一次占星台。

她还记得在自己五岁的时候,与自己同龄的伙伴们被星官们牵引着,来到了观星阁——那是她见过的最宏伟的建筑。

观星阁通体银白,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尖塔,直指云霄。塔身上雕刻着许多她看不懂的符号,据星官们所说,那些都是“星星”的名讳,为了让每一个来往的人记住它们,初代圣师将每一颗星星的名字都雕刻在了上面。占星台上一百零八星,可塔身上的名字,却不止于此。

观星阁内是层层叠叠的纯白的楼梯,它与塔一般高,望不到尽头。星官们说,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走到顶端,踏入真正的“观星阁”。

这一次,他们将直接进入阁内到占星台上去。

她忘不了在塔内见到的神奇的一幕。

随着星官一声轻呵,那些楼梯逐渐扭曲折叠,起始与终点连接在一起,最终压缩成一道古朴纯白的大门。门上雕刻的是人们发现的第一颗星星的名讳,似乎是叫……“鎏风”。

大门从里面被打开,门的另一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巨大的圣厅,奇怪的是,圣厅里的一切不再纯白,而是正常的朱红色,似乎和王公贵胄家里用的木材没什么两样。

圣厅名叫“瑶光殿”,里面是一片幽暗的蓝。

地面清透如同夜晚的海,上面却映不出他们的模样。据星官们说,那是因为它映照的,是天上的星海。

地面最中央凸起一个圆台,只能站一人上去,从一旁向那上面看,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接一个小孩被叫到台上仰望那片雾气,他们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到震惊,从平和再到激动——声泪俱下——最后却充满不甘与绝望。

当时她看不明白,直到自己站上那圆台……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海浪在轻轻拍打岩石,她看见昏黄的落日被潮汐吞噬,在不见曙光的漆黑的夜里,连月亮也隐去了踪迹,唯有头顶一生得以一见的繁星,如此闪耀。

它们在黑夜的暗幕中涌动,尾光连成一片极光。璀璨的星光落在自己身上,温柔静谧,像回归最初亦是最后的拥抱,令人安心。

星河奔涌,似乎在她耳边低语,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参悟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最靠近星星的星官们,甚至更加伟大。

可那些星星不曾有一颗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像是高位者对蝼蚁不经意的一瞥,短暂的视线交错让她身体颤栗,可随后而来的,是无尽的失落与恐慌,那片星空骤然消失在自己眼前,什么都没留下。

在一片黑暗中,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存在。她感受不到自己的眼睛看着哪里,她感受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挥舞着手臂祈求它们留下,她甚至感受不到双腿磕在地上的痛楚……

她浑浑噩噩地走下占星台,听见星官们悠长的叹息:“这个也不行吗……”

那场经历就像梦境一般,在今天想起之前,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窥视过那片星空。

这般……

震撼。

——诡异。

这一瞬,好像有谁的声音和她重叠了。

“看到什么了?”

女人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春草唰一下低下头,不敢说话。

“哈哈,”空气中传来她的闷笑,“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苍白冰凉的手心贴在她脸颊,春草被冻得直打颤,上下牙不经意磕到了一起,任由她将自己的脑袋掰向一侧。

“你看,那就是你家二小姐的尸体。”

春草半梦半醒地看去,一堆人点着灯火围在屋外,通过窗户能看见屋子里面的场景。

赵氏被人扶着坐下,捏了捏眉心。

赵荷荷握着赵雪冰冷的手抵在额前,跪在地上痛哭。

医师探了探她的呼吸,摇着脑袋走开了。

这一切似乎瞬间将她拉回了现实。

“母亲!母亲!一定要抓到春草!是她害死了我妹妹!”

“夫人,我们告到衙门吧。”

死了人这事,就算家里仆人少,也堵不住嘴啊。

赵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得跳:“不,直接埋了吧。”

“母亲?!”赵荷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雪、阿雪是您的女儿啊……”

她身后的侍女也十分犹豫:“夫人,这、不好办啊。”

“有什么不好办的。找人埋了,不过一个没人在意的小傻子而已。”

赵氏甩开侍女的手,起身去抓赵荷荷的胳膊:“起来!不许哭。都回房去。明天一早找几个人把尸体带出城去,扔到悬崖下,就说二小姐出游路上失足掉下崖了。让院子里的人把嘴巴都闭紧,谁要是说出去,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就看城里那地头蛇想怎么处理了。”

赵氏平常就不苟言笑,虽然看着柔弱,但威严十足。而今她已经决定瞒下此事,别人也不敢再劝。

那侍女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去吩咐外面的人。

赵氏就这样牵着赵荷荷,再没看赵雪一眼。

阴暗的小屋里,赵氏坐在床上半天没有点灯。赵荷荷在她旁边站着,还在抽噎。

“荷荷,我知道你真心待她,可说到底,她不是我们家的人,你总是要把情感拎清楚的!不要为了一个外人……”

“可阿雪是我妹妹!她才十四岁!”

赵荷荷同样甩开她的手吼道:“凶手就在那里!你凭什么放过她!”

赵氏愣了一下,这么多年,这是赵荷荷第一次这么大声与她说话:“……荷荷,你父亲走后,我很少好好与你讲话,让你变成这样,是我的错。”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疼爱自己的妹妹有什么错!就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就不该疼她吗!就因为她是个傻子,我就不能亲近她吗!”赵荷荷瞪大了双眼,嘴唇已经被咬出血,可她浑然不觉。

”我以为您不一样,我多少次告诉阿雪,您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您会笑着教我这个字的念法,您会摸着我的头夸我书背得很快,您会亲手喂我糕点给我剥橘子吃,您说你和父亲相遇在夏季的池塘边上,那时荷花开得很美,所以给我取名荷荷,这也与父亲的一个字同音……”

说到这,赵荷荷攥紧拳头,声音有些哽咽:“阿雪的衣裳是我选的,饭是我喂的,话是我教的,虽然她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她知道我的名字要怎么写……阿雪每一年夏日,都会给您准备贺礼,我知道,您一次也没在意过,连谢谢也没有一句!可阿雪说什么了吗?”

“她还是每天想去给您请安,在您午休时找您想陪在您身边,她把好不容易种出来的黄豆芽当做礼物给您,您看没看一眼……”

“她真心待您。”

赵荷荷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去她院子里的时候,总能看见那个小孩自己垫了把椅子,趴在墙头盯着隔壁的花园。

园子里的花都是赵氏精心养着的。花园离赵氏屋子最远,她便经常早起来给花浇水。这时候,赵雪往往也会起得很早。

赵荷荷最开始不知为何,还问了一遍,赵雪当时就回答她了。

小孩撑着脑袋,趴在草地摇晃着小腿。一双眼睛盯着身前的小草,却又像在看着远方。

“花花!好看!母亲,喜欢。”

她在那里看的哪是什么花啊,明明就是那位养花的人。

偶尔,若等不来赵氏,她便会一直趴在那里,若是没人将她带下来,她便在上面趴一早晨,等到了午休时间,才会大胆地想要去找母亲。

她模糊得感觉,母亲不愿意见她。所以才会趁着赵氏午休时想近距离看她一眼。

“您说过,不要用眼睛看一个人,要用心。我照做了,您呢?”

听着她这些抱怨,赵氏从不知她对自己有这么大怨念:“荷荷,这件事不简单,我不想你再深入……这是最后一次……”

“不!母亲,我不会再听您的了。您想让我嫁进孙家?呵,我不会嫁!我要找到凶手,我一定要抓住她!”

“住嘴!”赵氏一掌拍在床头,险些没直接拍在她脸上,“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若再执着下去,我便护不住你了。”

“护我?”赵荷荷嗤笑一声,转身离去,“您什么时候护过我了?”

此话一出,赵氏瞬间僵住了。

是了……她什么时候护过……

一次也没有。

她忽然听见了记忆里的声音,机械地抬起头时,恍惚间似乎看见种满荷花的院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相公脖颈,咯咯地笑。

那父女二人背对着她,只是背影竟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院里的池塘变成了草地,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许久,她捂着脸,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星河……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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