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祭神
天玑与玉衡交界的水域上,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名唤天山。
结束了长达九个月的休渔期,每年六七月份,上头便会择个良辰吉日祭祀开湖,捕捞鱼类,自然就成了吃货们,商贩们,渔夫们的福利。
天玑信巫仪,历来大小事都要祭祀占卜一番,何况是开湖捕鱼此等关乎民生的大事。
祭祀台就设立在天山脚下。
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铺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
鼓声阵阵,祭司手持雉尾,舞者身着盛装,踏上高台,准备开始一场隆重的祭祀之舞。
莫澜追着执明,眺望台上祭司,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道:“王上,可还记得,阿离与微臣相识在天玑的立国大典上,那时阿离说过他是玉衡离州人。”
执明满腹心事,只想尽快雇条能出海的船,哪知今日碰上祭祀祈福这等盛事,所有船家集聚在此等着祭司的祥瑞之水洒在身上,哪里还有船家愿意出海,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头还大,随口回了句:“那又如何?阿离隐藏身份随口胡诌的你也信。”
莫澜认真的推理着:“不对呀,王上,胡诌的怎不直接说是开阳或者天玑,偏偏是玉衡。那日酒宴盛会上那个戏班班主微臣瞧着就有些眼熟,才想起就是阿离去天玑献艺时待过的那个戏班,所以微臣分析,早在去天权之前,阿离就与玉衡郡主相识,可能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莫逆之交了,所以……”
执明冷冷道:“你絮絮叨叨就分析出这个?”
莫澜小声道:“微臣不是看您对玉衡郡主不满吗,可毕竟他们相识在前,关系甚笃也在情理之中,王上可别……”
执明暴躁打断他:“我管他相识在前还是相识在后,阿离只能是本王的。”
“王上,您可别硬来……”
王上,你放过阿离吧!
莫澜觉得,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慕容黎,当初若不是他死缠烂打把慕容黎带去天权,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
船影错乱,人就更加多了起来,莫澜在人群中挤着,为执明开道,大汗淋漓。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到位了,船自然就到位,莫澜大笔一挥,直接买下一艘船,把原船主雇为舵手,准备奔赴千里碧波,才意识到整片水域上百只船纵横排列,挤得密密麻麻,连个空隙都没有,根本无法出海。
两人索性弃了船,往这些相连的船只踏去,踏过一艘又一艘,总能行到船只尽头,水域中央,届时再买一艘,开道航行。
“咦,这不是李老二吗,你怎么也在这边?”
“上家一个时辰前才下的命令,大概是将所有渔民撵到这边来了,都不准往祭台那边去。”
“今年怎这般,将我们这些渔民与祭台隔得老远,往年不都是可以直接在祭祀台下聆听祈福的吗?”
“是呀,每年就指望圣水沾身,保佑鱼苗丰获,满载而归,今年不让临立祭台下,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这谁知道呢,你瞧祭台那边人也不少,大概是有人暗箱操作,行贿赂之举吧。”
“倘若助长了这种风气,那我等穷命鬼又无钱贿赂,又得不到神灵庇佑,岂非只能越来越贫。”
“即便王上勤政爱民,可我等这小地方天高王上远,贪污腐败之事王上也管不到。”
“我们天玑向来信巫仪,民风自成一派,政令也是相差甚远。”
“你这么说……人家其他郡似乎从不如我天玑这般祭祀,不也是富足有余?”
“小声点,祭祀请神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可对神灵不敬。”
“……”
耳边听得船上的人不住的跟周围的人打招呼,叽里呱啦一大通,嘈杂混乱,执明眉头拧成一股绳,烦躁不堪,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一个丢到水里去,让他们统统给本王让道。
也不知道跳过了多少条船,有没有快到船只尽头,突听一人长声道:“你们看那边少侠打扮的两位公子,一人持箫,一人持剑,好一对璧人。”
一声赞叹:“怎生得那般好看……”
旁边一人立刻伸长脖子,长叹:“那不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吗?今日仙人驾临祭典,可是有祥瑞之兆?”
当下诸人哪里还顾得上远瞻祭祀台上的祭神之舞,都极目远眺,捕捉着那艘无帆无桨朝着祭台自行航行而去的画舫。
一人不屑一顾:“愚不可及,世上哪有仙人,不过是两位长得比较好看的富家公子而已。”
一人道:“人间绝色,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玲珑剔透之人,若是散尽家财能得公子一笑,死都愿意。”
一人笑道:“确是如此,不过瞧着那艘赤金画舫可得值不少钱,你就算散尽家财也抵不过人家上面的一片金。”
又一人却反驳道:“不对,若不是仙人,无帆无桨的船如何航行江上,那指不定就是仙人操控仙术才能令其行驶。”
他正说得得意,一人吃惊道:“你们看,它停下来了。”
四面积水空阔,画舫缓缓停下,距祭祀台刚好十丈。
从第一个人张口说公子持箫的时候,执明就准备跳出视线张望,不想人影错乱,一哄而上,他堂堂天权国主,本就娇生惯养,如何与这群力大无穷的渔民莽夫相提并论,一瞬间就被挤出视线外,与莫澜卑微的在角落里垂头丧气。
直到有人又提到画舫二字,执明心头一震,想见慕容黎的心思,简直已近疯狂,蹦跳了几次三尺视线都看不出去,顿时气焰轰天,对着这群渔夫大喝一声:“统统给本王让开,蹲下。”
众人被这声闷喝当头一棒,齐刷刷的扭头看着执明,宛如看着一个怪物。他们就是一群贩夫走卒,渔民莽夫,什么本王不本王才不屑,只愣了一瞬,就对执明嗤之以鼻:“神经病吧这人。”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
“瞧这外乡人打扮,来凑什么热闹!”
“……”
一群粗鄙之人!!!
执明立马七窍生烟,这群刁民敢挡在他面前让他看不到慕容黎,还存有贪恋慕容黎美貌的心,还幻想让慕容黎对他们作笑,简直可恶至极,十恶不赦。
然而又不能对平民动武,于是他拉了莫澜上前,从莫澜腰中扯出钱袋子,全部倒入手中,就往人群两侧使劲一抛,大声道:“天降祥瑞,掉钱了,捡多捡少各凭本事。”
金灿灿的钱币带着富贵的光芒在众人眼前炸开,落入水中落入船上,人都是最俗的,爱财之心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此时天降横财,所有人哪还顾得上看什么美貌仙人少侠花公子,也顾不上执明是不是神经病,有钱不捡才是神经有毛病,尽皆佝偻蹲下,一通轰抢,只差没打起来,场面一度混乱。
幸好钱币是往两侧抛的,中间自然就让出了一条道。
莫澜下意识想扯回钱袋,已然来不及:“王上……微臣只带了这些钱出来……完了,只能喝西北风了……”
帆影点点,五十丈开外,碧波荡漾,画舫静静的浮在湖面上,然后,执明看到了慕容黎,和巽泽,如日月双悬,并肩而立。
“阿离。”鼓声震天,这声阿离被淹没在渺渺长湖里。
飘逸的身形持着竹箫,淡淡的立在画舫甲板上,日光垂照下来,在不经意的刹那,这道光芒汇聚在慕容黎周身,夺目,耀眼。
执明第一次看到慕容黎那绝世风姿,超出了以往,超出了尘世,一袭白衣宛如九天裁下的银河之光,因他的出现而将这道光芒带到世间。骨子中透出的娴雅,如九天仙圣遗留下来的千古风流,玉簪下流泻的长发,飞扬在天地间,极尽风华。
仿佛他只是偶然离开天界的神只,降临在此,万物众生不过片片尘埃,对他一身洁白不能有丝毫沾染。
简直一对俊逸出尘的九天谪仙。
执明也第一次如此自惭形秽的感到无比的哀伤,他凡夫俗子一个,连仰视都只是神袛偶然一顾的垂怜。
他真的配不上他。
……
日照下,波光粼粼,清风流水一般从湖泊上淌过。
巽泽嘴角噙上了一点笑意,仿佛仍沉浸在慕容黎这身皎洁如雪的山水灵动中:“本公子眼光不错吧,看,我们慕容少侠的风采从此倾倒众生,将成为历史长河中最激动人心的传说,飘然江湖之间,一袭白衣,一叶画舫,箫剑合璧,两位少侠……”
慕容黎无情地打断他的一番激昂壮阔:“真后悔让你选。”
白色,本是世间最普通的颜色,无处不在。但是当它出现在慕容黎身上时,天地中所有白色都化为虚无,只有慕容黎身上那袭衣,才是真实的,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比他穿红衣还扎眼,更闪耀,似乎天地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说好的掩人耳目,简直成了白日衣绣。
慕容黎不经意的扫过那群渔民,有种过市招摇的错觉。
巽泽笑得很认真:“至少这位主办祭祀的县主只知两位少侠行侠仗义踏波绝尘而去,不知是王上驾临,不至于失了魂,吓破胆。”
慕容黎不以为意:“你还真是善解人意。”
“我向来是位大善人。”巽泽扳动龙首,画舫缓缓前进了两丈,停下。
慕容黎淡淡道:“本王记得有人说过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何时转性变为善人了?”
“遇善则善,遇邪则邪,若说我为何此时变为善人,也因是遇上阿黎你,阿黎心系百姓,我心系阿黎。”巽泽将酒杯举到慕容黎唇边,一双秋水闪闪发光。
慕容黎唇至杯沿,浅尝辄止,无视眼前这个毫无正形的……油腔滑调似妙人?
巽泽深沉的目光移向祭台,祭司捻起三根香,供敬在神坛前,恭谨的对天宣读完祭词,舞者与乐师跪拜过天地,便开始这场虔诚的祭湖神之舞。
“阿黎,快看,跳大神开始了。”
鼓点在高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风起,舞动。
台下众人怀着敬畏与庄严,虔诚的看着祭台,他们由衷的颂赞伟大的湖神孕育生命,滋养如此繁多的鱼类,给他们带来了富足。
祭祀结束后便正式开湖捕鱼,所有人都会因劳动而带来丰获。
舞姿妖矫变幻,舞步旋转,鼓声越来越急。
巽泽举盏,淡淡饮了这杯慕容黎刚沾过一口的酒液,看着慕容黎,似乎颇为期待:“阿黎,你觉得他们两波人一会打起来,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慕容黎淡淡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巽泽摇头:“不妥不妥,阿黎怎能自比黄雀,应是潜龙腾渊。”
突然,祭台上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下去,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瞬间变成一片血红。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惶恐起来,不知道舞者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逼来。
若是这场祭祀违反神谕,吉时错过,完成不了湖神昭告,开湖便无法正式启动,只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是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丰收期已过,历来靠捕鱼为生的渔民就会因这场延迟开湖而陷入贫困,然后饥饿。贫穷饥寒就会引发暴乱,会带来鲜血与厮杀。天玑当年灭国的根源,是误了农耕贫穷缺粮,而今,万变不离其宗。
切断民生,目的引爆战争。
始作俑者?
慕容黎静静看着祭神之舞,深邃如浩宇。
……
朝廷为了平衡水产繁殖,避免有些罕见鱼类被打捞殆尽,专门设立了开湖日与闭湖日,闭湖九个月,开湖三个月,明文规定了可打捞的鱼类品种。
而需要祭祀请神聆听神谕才能开湖的,却只有天玑郡,灭国为郡后,奉巫之术潜移默化被影响了些,但百姓信奉巫仪,事事占卜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一旦祭祀终止,遭受破坏,他们便会从心底产生深深的恐惧,认为这是天罚。
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沉重得让人窒息。
祭司抬起苍白而妖异的面容,向天空伸出双臂,似乎在虔诚祷告,与天神沟通。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面目突然一阵扭曲,磨牙般吐出两个字:“神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