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君意
巽泽的手抚摸在石碑上,轻轻道:“这块灵壁石是他偶然从钤山得来,神剑寄生其中,便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力量吞噬掉神剑之间的感应,即便我在此用鲜血将另一柄神剑的力量召唤出来,寄生其中的剑也无法产生共鸣,故而我认为当是藏剑的最佳之处。”
他轻轻拍了拍,石碑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从上到下,原本应该放置五柄剑的凹巢,已空无一物。
足以证明,此处有人来过,剑已被拿走。
慕容黎微微道:“这才是你设置给他的真正考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玉衡有奸细?”
“或许是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巽泽一拂袖,石碑轰然合上,“阿黎让我保管神剑,我就隐约预感到有人会冲神剑而来,才命属下锻造了一套赝品。”
慕容黎道:“只是如今,赝品未曾失窃,神剑不翼而飞,这步棋被人抢了一子。”
“妖魔小丑,鬼蜮伎俩。”巽泽贴近慕容黎,不见他任何动作,管中吟畔已被拔出握在手中,纤指一划,鲜血滴在剑刃上,一晃而过,被剑刃完全吸收,锋利清亮,随即,剑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缓缓透出夺目的光芒。
剑芒。
只有绝世神兵才能发出的剑芒。
锵!吟畔又插回慕容黎手里竹箫中。
“如此神兵,丢了岂不是可惜。”巽泽勾起一抹邪笑,“阿黎放心,只要天命在你手里,这天下都是你的,他们,不过是沿途的一束风景,早晚会凋零。”
慕容黎并不担心,八剑合一才能发挥出神力,缺一不可,目前吟畔在他手中,燕支在执明手里,即便对方盗走那五柄,加上仲堃仪的纯钩,也算不上齐全,召唤不出神力,最重要的是,以巽泽能力,必定会再次取回,他淡淡道:“需要我派人助你一臂之力吗?”
游湖是一个局,放长线,钓大鱼而已,那么这条长线上除了鱼饵,自然还有握线的渔夫,渔夫的人会顺着这条线摸索下去,直到将大鱼装进鱼篓。
巽泽笑容不变,透出一股狡黠:“不用,我只是让他去解决这个叛徒而已。”
两人走出剑阁的时候,落日余晖从云蔚泽的水面上渲染,将整个仙人府渡成一片金色。
巽泽紧紧握着慕容黎手心,有万种柔情,有一生相思,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意看起来有些落寞:“阿黎,记住,赶在子时之前回来,我等你。”
慕容黎望着他,点了点头:“我会的。”
十指紧扣,再不能放开,宛如永无尽头的深情厚谊。
对于他,是知己的心意相通。
对于他,却是爱侣的同声共息。
……
慕容黎站在云蔚泽岸边迎接执明的时候,太阳刚好西下,月亮正好从东方升起,很大,很圆。
一只鸽子从水平面上展翅高飞,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苍穹尽头。
望日。
执明看起来精神抖擞,丝毫没有风霜裹体的落魄,莫澜扶着他从画舫上走下,走到慕容黎面前,他环视左右,除了慕容黎并无旁人,那位自命不凡的仙人不在,心下的郁结舒坦开来,笑得很是惬意。
“阿离,你一直在此处等我?”
慕容黎点头。
执明顿时眉飞色舞。
慕容黎略微施礼:“执明国主,那日实在不该单独留你在画舫上,本王未告知你画舫机关枢纽,致使机关启动航行而去,是本王的失误,好在执明国主终于安全着陆,有惊无险,本王已在府中略备薄酒聊表歉意,请。”他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果然大国风范,责任都推他身上来了,执明的眉飞色舞慢慢收拢为一个微笑,回礼:“阿离有心了,是本王一时贪玩,怨不得谁。”
或许对于被困画舫的事情真相,慕容黎并不知情,大抵以为他自作孽手欠扳动龙首自个游着玩,扔下了他,没将他的忠告记在心上。
嗯,确实是手欠,此仇不报非君王。
慕容黎道:“执明国主若是真能这么想,本王就放心了。”
他如画的眉目中依旧是那双通透的眸子,在清冷中绽放。
执明:“那是自然。”
他心思很单纯的,单纯到只要慕容黎回到他身边,就来不及去计较禁笼之辱,就能一笑泯恩仇,那些郁结,怀疑,怒意,都能化为流尘。
可是,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让他感受到天涯之远。
仅仅是因为他们中间横插的那人。
他如此聪慧,怎会看不明白那人的算计,他来此,是他选择袒护那人,向他表示补偿,而不是,他担忧他。
执明心中忽然有一丝凌虐自己的快意。
呵,这出可笑的荒诞剧。
莫澜一怔,也跟着回礼,然后上前两步,急道:“阿离,其实王上……”
其实王上不是手欠,而是被算计了……
被困囚笼两日两夜,今日囚笼才自动打开,一切又恢复原样,自动销毁痕迹……
这鬼玩意儿确定是人设计出来的?还带时辰设置,还带航行方向回到云蔚泽,还带毁尸灭迹功能……
莫澜想为执明鸣不平,想将执明受的侮辱告诉慕容黎,竟发现毫无证据可言,话突然就被噎住,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执明上前一步,不着痕迹轻轻拉开莫澜,与慕容黎近在咫尺,继续保持着笑容:“本王从前总是待在天权王城,极少出过远门,见闻狭隘。这次有幸见识到山外青山,浩瀚大海。这中垣美景数不胜数,本王一路赏来甚是美妙,回味无穷。”
他一把握住慕容黎手,也不管手心中沁出的是冰凉还是温暖,拉起就走。
“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阿离既是备了好酒,自当痛快畅饮。”
他拉着他,第一次捏得那么紧。
紧到他有了要加深这悲痛的冲动,不介意发动一场战争。
这一刻,落日完全沉了下去,只剩那轮清冷硕大的明月,孤零零的悬在东方的天上。
……
执明在更衣,待会要与慕容黎对饮,自当衣束仪态尽现完美,三日的画舫之行,太过邋遢,他必须要先来洗漱一番,才能去赴宴。
暗卫站在明堂之上,将天权鲁大人的亲笔书信递交到执明手中,同时还有一份琉璃国主奉上的协议。
离魂物归原主,邦交就此结束。
鲁大人书信阐述离魂剑原是天权之物,作为与琉璃结盟的信物,先王转赠琉璃国主,不久前,已落入兰台令手中的始末。
其中注明:离魂剑乃八剑之魂。
兰台令以天权王身份与琉璃国主解除盟约。
执明捏着这封书信,心情极为复杂。
良久,嘴角浮起一个微笑:“回去回禀鲁大人,一切都是本王授意,离魂剑,本王自会带回天权,以祭宗庙。琉璃国,若是再暗中使坏设计毒杀本王的人,本王定要他血债血偿。”
“西域番邦,中垣之事最好不要想着来掺和一脚。”
旧人也好,故情也罢,终究还是活在世上的人最为重要。
琉璃此时传书,居心叵测,不言而喻,无论是离魂剑,还是兰台令越矩行使君王权利解除邦交,都足以挑破他与慕容黎关系,再次反目成仇。
好一招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执明走出寝宫,仰头向天,皓月自东天升起,银白色的月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
一如他胸中的愤慨。
琉璃的邦交,迟早是要解除,子煜已成了旧人,子兑让他几乎痛失所爱,这笔账,不犯则已,若是再犯,他必不会手下留情。
谁都可以死,只有慕容黎不能死。
离魂剑。
他要天下,那便给他天下。
他相信他,就该摒弃杂念。
是这样的吗?
……
当此夜,朗月照耀,一壶薄酒,对坐倾杯。
两人都沉默着,凝视着脚边的光线缓缓转移。
戌时到亥时。
月光照耀下,慕容黎的容貌清冷如水,他手中握着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盏,杯中满盏,是瑶光的清酒。
他将目光投向远天,望着那轮明月:“月圆月缺,今日还能在此共饮,总归是件幸事,执明国主,本王敬你。”
目光收回,琉璃盏已推到执明面前。
那轮明月将幽光洒满慕容黎全身,照得他的红衣更加清冷,执明看着他,心中隐隐泛着疼痛:“阿离,先前本王总是让阿离受委屈,阿离可还在怨怪本王?”
“怨不得执明国主。”慕容黎提起酒壶,往琉璃盏中斟酒,酒满举起,“我本是失路之人,亡国破家颠沛流离,多蒙执明国主收留,这第一杯,敬执明国主收容之恩。”
昂头饮尽。
执明扶上琉璃盏,咬住了嘴唇,淡淡的腥咸在唇齿间迸散:“阿离,我曾经许下的诺言如今仍旧作数,那日所言,句句肺腑。”
曾经的诺言,为了他,他负天下人又如何。
那日所言,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愿携手,昭告天地。
“执明国主待我之好,我铭感五内,如今世事变迁,红尘万千,谁都是你,谁都不似你。”慕容黎斟酒,轻轻转侧着手中的琉璃盏,“第二杯,敬羽琼花之意。”
举杯饮尽。
执明喝下一口酒,辛辣随着滚烫的泪液落入腹中:“阿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慕容黎斟酒,“第三杯,敬血玉发簪之情。”
琉璃盏中的酒色返照,隐约可见他如浩瀚般深沉的眸子,那双眸子中并无丝毫杂质。
酒色返照的,还有发冠中那支白玉仙鹤簪。
再次举杯。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时光倒流。
依稀恍若那次长亭独酌,春恨何穷,他说为何这天权的王城永远不变,可身边的人却总是以新颜换旧颜。
他说若是当初没有遇见他,是否还是那个混吃等死的草包国主,虽愚钝,却快乐。
他转身,漆黑的背影,恨君终是变了人,他不曾见到,他握燕支的指尖嵌入肉里,捏得发红,
此情此景,此酒此意。
——已是回到未曾遇见前之意。
全了,君意。
执明凝视着那杯酒,劈手就夺了过来,昂头饮下:“阿离当真以为你我之间的界限说划就能划清吗,遇见了,经历了,怎能回到最初,怎能说忘就忘?本王忘不了,我忘不了阿离。”
他的声音渐渐的哽咽,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
酒盏上的淡淡痕迹,似乎留有慕容黎唇边的芳泽。
慕容黎仰望皓月,皓月当空,照耀寰宇,缓缓道:“换做从前,本王自然欣喜万分,但现在,执明国主与本王之间,信任可能有,并非牢不可破。”
执明紧紧握着手中的酒盏,渐渐的,有泪水滑破眉睫。
他习惯于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是否会伤到他。
他习惯了受伤离去后的他,会回来讨好他。
他习惯于相信,他是他的软肋,这些伤害湮灭不了曾经对他的好。
他习惯于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他还会恭谨的叫他王上,他习惯了他会迁就,忍受。
他甚至习惯的认为就算要了他的命,毁去他的国,他也应该原谅。
他从未想过,有天,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也会隔着天涯之殊远。
有天,就像这样,静静看着,却是彻彻底底失去了,失去了他的信任,他的原谅,失去了他。
于他,是事事隐瞒。
于他,是多疑焦躁。
“天权来的消息,你收到了?”慕容黎静静道。
执明的眉睫不经意的跳动了一下,他想询问的,未曾料到他先开了口。
慕容黎:“想必你现在应该猜到,骆珉,只是我与子兑交换离魂剑的筹码,一个骆珉,还不值得本王拿命做赌注,子兑,本王握着可顷刻颠覆他王位的把柄,所以,他必须收下这个筹码与本王交换。”
执明想起昱照峰上石质棋盘,带着风霜经磨的深深印记,亘古不朽,却无一片杂尘,回忆涌来,万般皆苦:“山上那盘棋,是你与子兑?”
“是。”慕容黎轻轻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打破了月色的宁静。
“很奇怪吗?子兑既然与本王合作,又为何下毒。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朋友与敌人,不过都是趋于利益,互相利用罢了。”
叹息传来的是寂寞,只有在荒凉的孤独中,才能生出的寂寞,执明伸出手去,心底深处竟有了忐忑。
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从来不认为他会拒绝。
——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我以为,子兑下毒是因为子煜的死……”
他突然发现,竟连佐奕告诉他的全部都似乎偏离了事实真相。
“那是因为本王阻拦了他逐鹿中垣的步伐,你又怎知,此次中毒不是在我的算计之内。”慕容黎抬头望月,月近中天,子时将至,琉璃十万精兵被灭,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
月上中天,蛊卵复苏,噬心之蛊即将发作。
他的眸子倒映朗朗明月,琉璃通透,让人分不清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然后,他嘴角挂上一丝自嘲,“执明国主不也曾怀疑我是你角逐天下的绊脚石而对我下了杀手吗?”
慕容黎的话那么轻,却也那么尖锐,刺入执明的心底深处,刺出淋漓鲜血。
他并非带着责怪,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天下人,都是利益至上,所谓真情挚爱,只是因为还没触及到双方利益,一旦有天权利相争,利益冲突,没有人会不计成败,不衡量轻重。
即便是最深的情,也能化做无尽的恨,到头来令这个世界毁灭,用数十万人的生命陪葬。
而他们,并肩而立,都是这个天下的王,利益冲突的焦点。
恰恰是这个身份不能随心所欲。
肩上,承载着所不能承受之重,一生的责任。
那是,不能为了对方抛之的守护。
“阿离,对不起,我宁愿死的那人是我。”执明看着慕容黎,脸上满是伤痛,“阿离若是要这个天下,我便以天权为聘,阿离若是要天下人为棋子,那我就做你的棋子,给我弥补你的机会,可好?”
如此,就免了权利相争。
他的话音十分诚恳,但慕容黎只是淡淡问:“条件?”
执明握盏的手顿住,禁不住一怔:“什么条件?”
为了他,负天下人又如何,天权,也只是天下的一粟,何弃不能?
他竟然认为这是交易?需要交换条件!
慕容黎凝视着执明,这样随口胡诌的誓言,不止一次触动他的内心,化软柔情,却又曾于昨日与他兵戎相向,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
负尽天下人,戏谑之言,做不到的。
他的誓言如同儿戏。
总会有天因为旁人的挑唆之言再次兵刃相对,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光明,如今,柔荑淡泊,他要做的就是及时止损。
“万里江山的条件,执明国主可是要本王委身于你,倘若不,就毁了我的江山?”
慕容黎没有丝毫情感的话让执明内心一阵抽搐:“阿离,你怎会这样想,我……”
他咬了咬牙,竟说不下去,那样的承诺,不只一次由他亲手摧毁,如今,就算他发誓再也不会那样做,慕容黎也不可能相信他的。
他不止一次认定这种事就是交易,甚至认定他与毓骁之间也有交易。
“你永远无法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慕容黎起身,迎着那寂寥的天空,“即便没有仲堃仪的算计,我们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仲堃仪,只不过让这一步来得早了一些。能记住最初的美好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放手吧,执明。”
执明凄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