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录:灯火熨
风大起来,云拢住月,夜越发深。
今夜的御街上嘈杂纷扰更甚往昔。
荣王府的府院、行在城防以及临安府的巡查一波接一波,到处寻找遇刺失踪的嘉云县主同时也在缉拿逃脱的凶残刺客。
但凡年纪、外貌有几分与刺客形容相似的,都会被盘查一番,甚至还有直接抓扣质押的,一时人心惶惶,沸反盈天。
周溪濂跟詹何从宝石山下来后原还想去北瓦子闲散散地乱逛一通,但见街上如此形势,二人也觉得不宜久留,随意寻了小巷子吃了碗药棋面便赶紧往回走。
碧香酒库附近,碧桃小院所在的民宅深巷。
白日里的粉墙黛瓦此刻都笼于暗淡的月色之下,屋顶上的瓦松迎着夜风摇荡,呼应着深巷犬吠的呜咽,显出几分无常的幽邃来。
离碧桃小院不远的一处矮墙前,周溪濂原本散淡勾住詹何的手遽然一紧,后者的右手也下意识捻向藏着桃叶渡的袖口。
但周溪濂动作更快,只见他脚下微动,一个石子倏忽消失在黑暗里,下一瞬便听到一旁矮墙边的碧树上传出一阵簌落之声,随即一道黑影一跃而下。
原本戒备的詹何定睛细看来人,不由有些诧异:“八郎?”
周溪濂闻言不由睨了詹何一眼,随即敛去瞬间提起的内力,一脸闲闲地抱胸看向对面走来的人影,惟有黢黑的眼底隐蕴着一分审视的警惕。
罗启缓缓走上前来。
他揉了揉被石子打中的胳膊,神色冷静地打量了下周溪濂,转而露出些许笑意。
“詹兄的这位朋友内力好生了得!”
詹何赶紧抬手一揖:“哪有甚了不得的内力,不过雕虫小技而已!不知八郎夜访,得罪了!”转头他对周溪濂道,“这位是罗启兄弟,人称八郎,皇城司的都头大人!”
周溪濂一听“皇城司”三个字,不禁眉峰一耸,顿然明白詹何之意。
他马上亦抬手对着罗启一揖,一脸恭顺逢迎之色。
“小人周溪濂,见过都头大人!小人干粗活出身,有些脚力,适才不识好歹,还望大人莫怪!”
罗启练武出身,哪里能看不出周溪濂有无内力一说,但既然詹何不愿多谈,他自也不便点破。
“这么晚来寻詹兄是罗某失礼了!”他抬手行礼。
詹何情知罗启必定为那桩密事而来,便拍拍周溪濂道:“溪濂兄弟,你且先回去吧!”
周溪濂深望了他一眼,见詹何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他才放下心来,便又对着罗启再行一礼道:“夜阑深静,那小人就先行一步!”
说完他就径自往小院走去,待周溪濂开门进去时才顺势张顾了一眼,而远处暗淡的月影下,詹何跟罗启早已经失去踪影。
他捏着门闩,深沉地盯着幽暗的夜巷,若有所思——
虽还来不及细问詹何在临安府这两三年的过往,但看这个皇城司的都头既能寻到碧桃小院来,显然对詹何在临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原本对于詹何新结识的朋友,周溪濂倒还有几分结识之意,但对方却是出自皇城司,想来连詹何也不愿他曝露于人前了。
这皇城司怎么阴魂不散似的!周溪濂暗自嘀咕着关上门。
过了三更天,小院的门才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豆灯火静静熨帖于厢房的窗影上,悄声进门的詹何一抬头望见那近在咫尺的亮光,噙着夜寒的眼底还是不自禁生出几分暖意来。
而下一息客堂的门便“吱呀”被拉开,周溪濂披着单衣的身姿斜靠在门边,一副百无聊赖之状。
“做甚这么晚才回来?还要给你等门,”他一脸惫懒地拖长语调,“存心耽误我睡觉!”
詹何勾勾唇角却不搭腔,只管捡步进门,可方一近身便被周溪濂一把扯住。
“怎么不说话?”周溪濂用力揽住他腰,神色怨怼,“这么快就嫌弃我了?”
灯火下,詹何的面上抑不住地透出了几分倦意,眸色也隐着沉重,似有心事。
“别闹,先歇息吧!”他低道。
周溪濂敏锐察觉出他的心绪异常,揽住他的手臂不由又加重了一分力道,端详了顷刻才缓缓放开他,推其坐在一侧小几旁。
“我留了热水,这就给你拿来洗漱一下再歇息!”他没有追问,只顺口道。
詹何闻言一愣,视线不由便随着周溪濂忙碌的身影游走,眼底的暖意氤氲似云烟。
少顷,周溪濂备了一盆热水回来。
他放下木盆就径自蹲身欲提起詹何的左脚,似想要帮他脱去鞋袜。
詹何见状蓦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自己来!”他轻咳了声赶紧收回自己的脚。
周溪濂偏头看看他,笑盈盈地随后起身坐于他身侧。
见詹何还是一声不吭只顾着洗沐,周溪濂便毫不客气地探手揉捏了他的耳垂一把。
猝不及防的詹何抑制不住地轻喘了一声,肩头微颤。他不由一边睨着眼前之人,一边攥住对方撩拨的手,不让其肆意妄为。
周溪濂笑出声,随之反手扣住詹何的手。
“一回来就拉长着个脸,怎么,那皇城司的都头莫不是逼你干甚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听闻此言的詹何一时凝着他,竟无言以对。
周溪濂瞧他这副眉眼,眉尖子不由耸了耸,马上收起嬉笑的神色:“此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恩人吧?”
詹何默了默,还是颔首。
“是不是他借着那点恩义,让你行一些不义之事?”周溪濂紧迫地又问。
詹何翕了翕唇角,似有苦衷般不知如何开口。
“别吞吞吐吐的!”
周溪濂见他欲言又止,不免有些心焦,于是捏了捏他的手心,“有甚不便还的恩,我替你去还!别憋在心里!”
詹何不由自主地深望着他,烛火的倒影落在他的瞳上,犹如星河的跃动,皆是辉芒。
那耀目的星河隐隐刺痛了詹何的眼,让他越发惭愧。
他兀地收回视线,回避般落在茫远的前方,唇间嗫嚅了半晌,终究挣出了一句话:“我,可能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