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国家根基
深夜,皇宫漆黑如墨,谨身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朱祁镇的御案上,摆满了大明律原本和户部登记造册的鱼鳞册。
户部尚书王佐垂手静静候在一旁,目不斜视。
他不知道陛下深夜召他入宫所为何事,但见朱祁镇面露愠色,也不敢开口询问。
整个殿内,只有朱祁镇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终于合上了眼前的鱼鳞册,略带沙哑的开口询问:
“王爱卿,你可知当今我大明有多少人口?”
王佐听到朱祁镇言语之中的寒意,嗓子顿时有些发干,恭敬回应道:
“回陛下,户部登记造册共有1032万4268人户,丁口6041万1741人。”
登记造册?朱祁镇闻声没有动作,只是不断的回想起在坊市听到的那句话。
“婢女也能算人吗?”
婢女为什么不算人!
王佐所言,他早已知晓,但这是并不是真实的数字。
曾经他也以为大明朝有子民六千万,但今晚的调查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
六千万,只是官府统计,这也就罢了,但是即便如此统计的也是有户籍的丁口。
据锦衣卫所查,王公贵族,富贾乡绅,少则圈养奴婢丁口数十人,多则竟达数千人!
这些奴婢家丁,是没有户籍的,也就是说,他们在法律意义上不算人!
没有人权,只是一件有生命,有灵魂的物品而已。
他们自出生起便已经决定了其一生的命运,主子可以随手把他们赠与好友,没钱时换做银两。
明码标价,一般十两左右,便可买一人回家,几乎已成社会共识。
看似繁华的帝国,居然有如此藏污纳垢,蝇营狗苟之事的存在!
朱祁镇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给了一个大嘴巴子,几小时前他还在想逐步废除军户,匠人的贱籍。
但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还有大明的子民受到如此深的压迫!
为何会如此?直到朱祁镇翻到大明税赋制度,他才明白其中原委。
明朝及其前朝所用税制都为人头税,按家里丁口多寡纳税,有几口人纳几口人的税。
这法子粗略一想没啥问题,可富贾乡绅地连阡陌,凭自己家这几口人肯定是顾不过来的。
就算有佃户麦客,也不能尽如人意,于是丫鬟家丁买卖由此而生。
富贾乡绅为逃税法,便把这些下人藏于府中,不造户籍,借此少缴税款。
所以这些丫鬟家丁虽出生在大明,却又没有大明的户籍,是如同黑户一般的存在,官府为图省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户部尚书王佐回答完后久久没有听到回应,他不知陛下究竟何意,心中忐忑不已,就在这时朱祁镇开口道:
“朕问的是,生活在我大明土地上的所有人。”
王佐听到朱祁镇的话瞬间傻了眼,这官府没有统计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陛下,这,臣实在不知。”
朱祁镇见状没有训斥,刷刷在圣旨上笔走龙蛇,淡漠开口道:
“不知就去查!”
“今年年末,朕要知道全国所有的丁口,一个奴婢,一个家丁都不许漏掉!”
王佐闻声连忙跪倒在地:
“臣遵旨!”
言罢,王佐躬身一拜,退出了大殿。
这时圣旨也已经拟好,朱祁镇把印玺重重的一盖。
不多时,两道旨意从谨身殿发出,一是谕令各州府配合户部清丈全国人口,土地。
二是一道安抚圣旨,朱祁镇下令永不加赋!
这也是无奈之举,世家这种东西,古往今来不知传承多少辈了,手段层出不穷。
人言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要是不下这道圣旨,恐怕清查十年都查不清楚全国到底有多少人。
更有甚者则会引起国家动荡,现在朱祁镇虽然手中牢牢把持着军权,不担心成了隋炀帝。
但任何国家动荡都是在给蓬勃发展的大明使绊子,这是朱祁镇不愿看到的。
永不加赋,意味着藏起来的丁口,田地就算被清查出来也不会影响交的税,富贾乡绅藏匿的心思就没有那么强烈。
金英看到朱祁镇神色稍缓,开口宽慰道:
“皇爷莫要动气,如今四海升平,天下百姓无不歌颂皇爷的功德。”
朱祁镇闻言吐出一口浊气,四海升平?这才是最恐怖的。
一个国家,怕的不是有外敌,而是从内部开始腐烂,这才会要命。
朱祁镇开口反问道:
“金英,你可知国家的根基为何物?”
金英跟随朱祁镇已经有些年头,对于朱祁镇的心思还是了解一二,脱口而出道。
“回皇爷的话,是百姓!”
朱祁镇闻言点了点头,继续道:
“不错,是百姓。”
“一个国家的繁荣,不取决于其上层统治者的奢靡,而取决于其底层百姓的生活状况。”
“如果个人的苦难与国家无关,那集体的荣辱与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历朝历代,但凡灭亡,其中必有农民起义的身影。就说太祖他老人家,起于微末,要是当初家中尚有果腹之粮,我大明也不会因此建立。底层百姓,才是我大明的柱石,只要他们心向大明,那我大明岂有不强盛之理?”
朱祁镇随即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改善百姓的生活也是如此考量。
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个幅员辽阔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名义上拥有天下。
但他真正所能依仗的,只有百姓,也只有他能改变百姓的生活。
要是那些世家大族,士大夫靠得住,忠心不二如何能传承千年不灭?不过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不加以改变这种情况,便是在掘国家的根基。届时百姓啸聚山林,便又到山河变色之时,万事休矣。
只是这个道理,只有起于微末的开国之君方能领会,故而历代始兴终衰。
后世帝王,一出生便站在塔尖,但是没有从塔下往上爬的过程。
站的高了,看的远了,可也看不清这塔底的芸芸众生的面孔了。
金英听到朱祁镇的解释,跪伏在地开口:
“皇爷,奴婢明白了。”
朱祁镇挥了挥手,目光深邃开口道:
“起来吧,朕和大明要走的路,还有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