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螳螂捕蝉
按照萱娘的提示,勾月不多时已来到城外,按辔缓缓沿路打量。
果真看见城外有一棵树上远远便能看见一只红布条子飞着。
打马上前,只见红绸就系在朝南的方向。
她留心去看,转向朝南,是一片密林。
又往前走,越走,树木越高,遮天碧树几乎将阳光全部覆盖。
再往前走,又见一棵树上贴着张黄纸,已经被风吹得烂了,还有半张沾在树干上。
见这黄纸,便又转了个方向,朝西走。
这下倒好,走出了密林,竟是一片荒地。
正愁不知该往什么方向去,已无红绸和黄纸,路便要断了,有个背了个箩筐的老汉从她马前经过。
勾月下意识闭上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听见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却一句都听不明白。
这老汉约莫七十岁上下,那一筐子柴火,少说也有八九十斤,他竟丝毫不觉吃力,行走如常。
跟着老汉一路走,他也不回头问勾月从哪里来,如何会跟到了这里,只顾着闷头走。
等勾月再次抬头,面前是几十个小房子,她下马,将马拴在一棵树下。
一家一家去找。
果然找到了。
有这么一户人家,窗棂上挂了半个葫芦,切开后当成个瓢挂在窗子上随拿随用。
她便叩响了门,心中忐忑。
不多时便有个山羊须,面色白皙的男子前来开门。
见是个生人,上前行了一礼,道,“姑娘从何而来?”
勾月照实说,“从金匮的崇安而来。”
他神色一变,眼中已有几分质疑,仍接着问道,“是借宿吗?”
她道不是,“来寻一人。”
他冷冷道,“还请早些离开吧,我们这里没有姑娘要找之人。”
说着便要合上门,勾月的手比他更快扒住了门,拿出离纤尘的匕首,这人一见匕首,神色便又变了一遭,添了些喜色。
“山随平野尽。”
勾月不确定,“江入大荒流?”
他关门更快了,被勾月死死地拉着,“前辈等一等先。”
他道,“姑娘不知从何处见到了这匕首,不如早日还回去。”
勾月连忙分辨,“不是我捡的,是有人给我。”
他撇了撇嘴,明显没耐心听她胡扯了。
“我说得是真的,是空山派的离纤尘所赠送。”
“一派胡言!”他道。
“你若不信我,何不去问一问他?”
他不吃这一套,“姑娘所说之人,在下并不知晓。”
勾月急躁起来,文渊之等不了她这么久,她已拔出长宁,“说,离纤尘究竟在何处?”
见状他更加确定勾月是敌非友,若是平常,勾月也就慢慢与他周旋了,可如今迫在眉睫,她已经乱了阵脚。
“还不说!”
他道,“我与姑娘素来无冤无仇,不知为何要横剑相对。”
勾月怒了,“告诉我,离纤尘在哪里!”
长宁已入他肌肤,沁出一丝鲜血。
就在此时,一把飞镖击在长宁剑身,勾月急忙收回剑免得隔断这男子的喉咙。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自屋顶飞跃而过。
勾月追赶上去,她凭借直觉,认出了这是离纤尘,明明没有看见黑衣人的脸,可她就是觉得那就是离纤尘。
紧跟上去,快要追到之时,勾月道,“你是离纤尘?”
那人听见了,脚下更快,轻功几乎略胜勾月,勾月跟在后面,见他乌发飞扬在风中。
他一掠而起,如飞鸟般矫捷,这样高超的轻功,勾月此前还未在良渚见过,大多江湖上习轻功者,皆是逃命功夫,奔逃起来自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但他不是,他的身法优美,仿佛在风中起舞。
转眼间,黑衣人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勾月方才追赶他至此,已迷失了方向,此处的光不多,她几乎算是在昏暗中行走了。
森林中偶有几声野兽嘶吼,她的手一直不曾从长宁上离开。
勾月站住,不再继续往前。
如果是他引她至此,不会就这样离开,留她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不远处比屠夫的两个腰还粗的一棵树发出一个声音,“你不是认出了我是谁?”
她肯定道,“离纤尘。”
他笑了一声,声音悠扬,“勾月姑娘好眼力。”
说罢,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那套黑色行衣。
“随我来吧。”
如此不见尽头也分不清方向的密林中,竟有个石头小屋。
如果不是离纤尘一路引她来此,她根本不会发现这个地方,任由多少人找,只要他自己不想出来,在这林子中,估计作伴的也只有野兽了。
踩着外面的层层腐烂的落叶,勾月跟着他进到了石屋中。
里面点了数十根蜡烛,照得屋中明亮如白昼,一张干净的床,还有一个红木小柜子,靠近窗台之处,摆了一个白玉屏风,窗台上是一个白瓷梅瓶,里面插着几支勾月没见过的花。
离纤尘请她坐下,一张小桌上摆了一套茶具。
“姑娘是奇怪我为何不回空山派,要在这里?”
勾月沉思片刻道,“有人在追杀你,而你在逃?”
他看着她微笑道,“你很聪明。”
勾月道,“实在对不住,要你暴露行踪。”
他道,“不必多言,你只说你要找我做什么?”
她道,“救我夫君。”
离纤尘笑了笑,“我救他,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去拿来。”
石屋外面林风阵阵,他听着风从石缝中穿过,露出这几日难得的笑。
“可惜了,我什么也不缺。”
勾月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有人要杀你,我可以为你杀了他。”
离纤尘摇头,“如果我要杀人,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儿,不用假手于人。”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离纤尘叹息道,“唱宝之时,我对你说,很想和你做个朋友,可姑娘却拒绝了,现如今有求于我,又这般低声下气,难道不觉得羞愧?”
勾月站起身来,“我夫君危在旦夕,只要能救他,我并不觉有有何羞愧。”
离纤尘望着她那双猫儿一般的眸子,来了兴致道,“那么,你便向我道歉吧。”
“什么?”她没明白过来。
“为你初次拒绝同我做朋友道歉。”
她并不拖拉,“对不住,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惹公子不快了。”
他垂眸,吃了口茶道,“诚意不够。”
“你要我如何做?”
他不言。
勾月却已经明白过来了。
她已掀长衣,弯膝便要跪下赔罪。
被他搀住,“不过是我胡说八道,太姑娘不要当真。”
她已经泪眼朦胧,“你当真不能救阿渊?”
他抬了手想要为她拭泪,又怯怯收了回来,“我说,叫你下跪是我胡言,人会救。”
“果真?”
离纤尘道,“你且先回去,我自然会去找你。”
“我们没有离开唱宝之处。”
他道,“我知道。”
“你知道?”勾月诧异。
离纤尘摇了摇头,那男子已是血枯之相,她竟半分没有察觉,若有一点真心,也不会忽视他至此,可见他们不是夫妻了。
拖着那样一副身子,如何还能走得远。
离纤尘将如何走出此处的方法告诉了她,“我一个时辰后会到,有些私事要处理。”
“不行,我要带你一起去。”
离纤尘将双手伸了出来,“除非你绑住我的手,不然你没法带我走,可你若绑住了我,我决计不会救那男子。”
勾月没有法子,只能暂且信他,“好,那我们一个时辰后见。”
说罢,便离去了。
离纤尘见勾月走远了。
重新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上,“外面的林风寒凉,不如进来坐坐?”
外面果然有个人推开了小屋的门进来了。
离纤尘抬起头看,“萱娘,是你?”
她慢慢坐在了勾月方才的位置上,“离公子,失礼了。”
“不速之客,的确失礼得很。”他道。
离纤尘道,“勾月的轻功很好,我不认为你能跟着她却不跟丢,不过,我也不信你是她带来的。”
萱娘道,“我自然不是跟她一起来的,至于跟上她,对我来说也是极难的,不过,有这个,她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
她将一小瓶药粉洒在了地面上,果然片刻后地面就有散着蓝光的脚印,不多时便散了。
“勾月姑娘救人心切,自然也察觉不到这些小手段了。”
离纤尘脸上还带着笑,可笑不达眼底,“陛下就那么容不得柳氏一族的后人?”
萱娘也笑了,同样皮笑肉不笑,“陛下能不能容得下您,小人不敢揣测,十二卫忠于陛下,也忠于天下。”
“你说的,是大楚人的天下,也是默毒鸾狄的天下吧。”
萱娘袖中短刀已备好,就差时机了。
离纤尘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从你进来那一刻,这屋子里几百种暗器便盯准了你。”
萱娘不知深浅,也不愿听他威胁,方一动手指,头顶便有一只蝎子落在她手背上。
“这小玩意叫朴须蝎,来自若枝的朴须部落,若被它蛰了,解药你得跑到朴须去找,等你到了,你那手也废了。”
萱娘笑道,“为陛下,万死不辞。”
离纤尘道,“要杀我的那队人,应该跟你不是一队,你杀我不过是为了抢夺功劳,我说得没错吧?”
“离公子,不,柳公子,你实在聪明得很。”
他道,“我身份敏感,若不聪明些,早就死千百万次了,你说是不是?”
“我的任务只是带勾月姑娘回宫。”
“是陛下下旨还是皇后?”
萱娘道,“要是说了,我还如何回良渚?”
他道也是,“你可以走了。”
萱娘还想一试,握住短刀的手青筋微露,脸上已有杀机。
离纤尘还在煮茶,小炉子上的水沸腾了,他似乎根本不在意。
“啊!”还没等她兵器出手,一只细小的百足虫已从她袖中钻了出来,虫足爬过,鲜血流了一道,像是被人拿朱砂笔沾了涂抹一条线。
她长身而起,“你——”
“回去吧,若你连勾月都带不回去,就算杀了我,你的任务也是失败的,回去不照样是死路一条?”他道。
说着,吹动了沸水上的茶雾。
“我中毒了,把解药给我。”萱娘觉眼前发黑,只是片刻便耳中剧痛。
“已经解了,你走出去,数到一百,就无碍了。”
林中,勾月藏在树叶中,见萱娘从石屋中走了出来,跟了她一路,早该甩掉她了,可她还是找到了她。
勾月回来并没有带着离纤尘,太姚儿走上前追问道,“师姐,你没有找到那银簪子吗?哦,我说离纤尘,穿白衣绣着银色花瓣的那个人。”
她道,“找到了,他很快会来,阿渊怎么样了?”
太姚儿同她一路说着也进了屋子中。
盆中清水已被鲜血染红了,勾月心中纠得发疼,“他又吐血了是吗?”
她将手探入他胸膛前,温热的气息也渐渐消失了。
勾月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为他哈热气,以为这样他就会变得暖一些。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她后悔起来,为什么她察觉他五感渐失之时,没有当即寻来离纤尘,若那时便为他诊治,也不至于到这一步。
她看着他脆弱得几乎要破碎,瘦削的脸庞已有些凹陷,只觉得这样一个白玉雕成的人,她也留不住了,她不能看着他消散在这世间。
若他不在了,还有何人陪她一起走下去。她觉得自己自私极了,喜怒都倾倒给他,也不管他能不能承受住,她对他有时说话像刀子,等事后反应过来,才觉自己刻薄,她从来不想伤害他,文渊之是她最在意的人,也是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就因为他放任她,容忍她,她便没那么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了。
每一次她濒临崩溃之际,他总能出现抚慰她的心,噩梦不断,午夜梦回,是他陪在她身边,她窝在他怀里,以为那是她永远拥有的,可实际上那是他的爱,如果他不在了,谁还会像他一样爱她。
他躺在那里,人还是那样从容,似乎没有什么能叫他惊慌失措。
勾月一直不懂他带给她的那股力量来自哪里,只觉那是超越生死的一种力量。
离纤尘站在外面与林晓风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走到门口,道了一句,“你不松开他,我怎么给他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