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清醒沉沦
深宅外的高门前,勾月和离纤尘止步于此。
勾月被他带到后门嘱咐,“在此等候,我去找师傅。”
勾月正想问他为何正门不走走后门,见自己的师傅怎么还偷偷摸摸。
他已经走了。
在离纤尘说了这话后,眨眼间,他就跃入了高墙内,勾月愣了一下,厉害,连后门也不走了。
仔细想来,其实勾月根本不了解他,离纤尘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但他却让勾月想起了纪朴,这二人身上都有一种虔诚,他们对你说一件很认真的事时,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在耍弄你。
勾月还是塔兰之时,很少信任任何人,不过那时却信任文渊之。
她野物一样的直觉告诉自己文渊之是可以信赖的,如同现在在深夜这个深宅,她也觉得离纤尘是可信的,她觉得他伸出援手的速度未免太快,但却信任他。
长夜将尽,暗色还没有散去。
勾月等了两刻的功夫,后门就开了。
一个身穿蓝色春衫的小厮提着灯笼前来迎她。
勾月笑了,这人还怪够义气,自己走高墙,给她开了个门。
不赖。
她就跟他走入了宅子里,实际上这是个陷阱还是救命稻草,勾月已经懒得费脑子想了,要是能救文渊之,什么龙潭虎穴她都要闯一闯。
庭院深深,下人低头不语,只顾引路,灯笼的微光让勾月看清了四下的花木山石,亭台楼阁。
这是座气派的宅子,是大燕的民宅样式,现如今良渚楚人为尊,宅院已很少有这种纯粹的燕人样式了。
燕如虹已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小院子内等着她。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脸上的笑容不让人觉得过分谄媚或虚伪。
院中有一屋,灯光明亮,桌上已摆起酒水饭菜,这对远行而来的勾月而言很贴心,她已经饿了整整一天,饿的久了,现在看见饭菜开始肚子叫了。
勾月知道自己不是来赴宴的。
“离纤尘呢?”
“姑娘是要在此住一月吗?”燕如虹微笑回答,“寻常堂与我们空山派从不对立。你要在这里练功也很好,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说得好像勾月是来串门一样。
她刚想开口,燕如虹说,“夜间寒气重,姑娘家受不得寒,不如喝杯酒水。”
说罢,燕如虹已经先干为敬,“不必担忧,你是我师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勾月开始喝酒,酒是冷的,入了胃里,酒热,血也热,身子便暖了。
“江湖人讲究的是一个恩怨分明,明日你因仇死在别人的剑下,今日我因爱死在你的刀前,这都是常有的事儿,姑娘明白这个道理吗?”
勾月当然不明白他说这话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想要救他。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
燕如虹点点头,“纤尘已经对我说了。”
“玉舟子前辈何在?”
“你要救的人是文渊之?”
勾月道是。
他黯然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文渊之是前任宰相,为燕相,也曾为楚相,一个士贰其行的人,死在江湖人手中,那也是他的命,是他自己惹的祸事,姑娘行事光明磊落,我听纤尘说,是个正义之士,何必与此人纠缠不休。”
“不为什么。”她说,“为的只是我与他两心相随。”
“你知不知道江湖人最好不要与朝堂有交集?”
“我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看出了救一个朝堂之人,对你们来说是麻烦。”
燕如虹忍不住笑了,“你说的是。”
“所以你们是不肯救吗?”
“也许可以,我不能给你回复。”燕如虹道,“世上很少有家师不能救之人,当今江湖中能比得上师傅的人并不多,但能付够诊金的人也很少。”
勾月便明白了,可真是黑心奸商,原来那七件事只是离纤尘为她引路的路费,现如今才谈到了诊金。
她的背绷得紧,如果他说要镇魂,那勾月便会另寻出路。
“是多少呢?”
“你有多少?”
她一想这对话,倒是和那日在水中趁火打劫的那位极像了,看来江湖上的人,说辞也就那么一套。不像是文渊之,要是觉得你所作不妥,能换十来种说法旁敲侧击。
勾月微笑,“千金如何?”
燕如虹道,“千金很好,世上谁不喜欢千金?”
“那诊金便是千金?”
“姑娘未免小看空山派救人一命了。”
勾月凝视着杯中的酒,虽然知道不易,可她不知燕如虹到底想要什么。
“除了镇魂,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无神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果然如此?”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哪怕是姑娘自己?”
勾月变了脸色,并未回复。
燕如虹一饮而尽,纵声而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便叫太姑娘不敢回答了?”
“我不要你,你的身,你的命,都留给你自己保管吧,我只要一件东西。”
勾月认真听着。
“当朝皇上的头颅。”
她惶恐惊诧,“你是说……”
酒意上来,他的脸已经红了,“默毒,我要默毒的项上人头。”
勾月知道他们出的条件肯定不简单,金银只是其次,说不定会叫她手上沾血,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请她去弑君,现在她已知道空山派要杀的人是谁。
“他本来就该死。”燕如虹说。
“我想杀他并不容易,尽管师傅已倾囊相授。”燕如虹道,“可是你能,我知道你能,陛下多次请文相归朝,如果他答应了,你就有机会接近他,以你的刀法,杀了王上,应该不成问题。”
“即使文渊之归朝,我又如何能被他带进宫中,我不过是宫外之人。”
“你去求文渊之想办法,他不会不同意,待他将你时常带入宫中,陛下见他,信任他,便也会信任你。”
一提默毒,勾月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憋屈,她觉得自己应该杀了默毒,却又总是想起小时候默毒抱着她喂饭,哄她睡觉,于她而言,他不仅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子,也是她亲如兄长的人,“好,我答应你。”
“何时你们才能救我的阿渊?”
“我已在纤尘面前说过师傅会救文渊之,不过他并不知晓我们的交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我师弟天性纯良,不染凡尘,姑娘冰雪聪明,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离纤尘不知?”
“明日就可以救他,你将人送到三里之外的一个破庙,到时会有人去接他,家师之后便会救他,不过……”
“不过什么?”
“他不会立即解毒,会分次数为他解毒,直到你彻底杀了默毒,带回他的头颅,到空山派复命,他身上的毒才会尽消。”
勾月怒道,“我已经答应你们会弑君。”
“姑娘在我这里没有立下诚信基石,这只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不是吗?”
“第一次解毒后,他会苏醒吗?”
“这个自然,师傅会暂时压制他身上的毒,抽丝剥茧,慢慢替他诊治。”
勾月苦笑,她才恢复记忆那时,有想要杀了默毒的心,可日子久了,她又想起他的好来,觉得人无完人,帝王之心本就深不可测,为他找了许多借口。
现在燕如虹要她去杀默毒,她浑身开始激动,这种激动不只是反感,还有隐隐的期待。
她只问了自己一句话,心中就懂了。“默毒死了,我会难过吗?”
她立刻明白了。
如同抛掷铜钱。
“我会杀了他。”她道。
说完了这句话,勾月又喝了杯酒,酒水没有让她醉,反倒使人清醒无比,至少比昨日关心则乱的自己清醒。
“如此便成交。”
他抬起手来,勾月也举起自己的手。
一拍即合,三击为誓。
“既然现在太姑娘都清楚了,我只送姑娘四个字。”
“什么?”
“马到成功。”
马到成功,勾月轻轻一笑,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勾月走出了小院,来时乘小舟,现在石板台阶前撑船的却变成了离纤尘。
燕如虹对他这身打扮并不满意,“夜深了,叫其他人送客吧,你留下来。”
“师兄,让我送一送她吧。”
他站在船上,随水波轻晃,燕如虹看着他坚持的模样,只好随他去。
船到了宅子外面,原来那院子还有一处是水门,狡兔三窟,这深宅竟也有三个门,可能还有更多。
“我知道师兄可能叫你拿了你承担不起的诊金,我也知道你为了文渊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离纤尘说,“可是你记住,我会想办法根据师傅的解药配置新的解药,师兄让你做的事儿,你如果做不到,应付应付就是。”
“你常常这样?”
离纤尘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从不敷衍他们。”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叫我做的事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不过他们叫你去做的,估摸不是为你好。”
勾月也笑了,“你倒是个明白人,你师兄知道你其实知道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吗?”
离纤尘哈哈笑了起来,撑船的手不住发颤,“别同我说绕口令,弯弯绕绕,实在麻烦,至于你说的,我不知道我师兄知道不知道。”
勾月说,“可是我现在知道其实你知道很多事?”
离纤尘说,“师兄叫你去杀人吗?”
不得不说他是个聪明人,“嗯。”
“我才同你在万寿堂的人手下逃生,并肩作战,还不想看着你死,他要你去杀的人,难杀吗?”
勾月说难。
“那你要如何办?”
“山人自有妙计。”
“你把你的法子告诉我,我帮你去做,这样你就可以不去。”
离纤尘放下船桨,手腕上系着一条帕子,已有些发黄了。
帕子上似乎绣着东西,勾月并不多问。
但光见勾月看了几眼,他便自己说了起来,“这帕子是我救的第一个病人眼睛上蒙的纱帕。”
“他是个盲人?”
“她只是受了伤,眼睛暂时看不见。我照顾了她七日,后来她便走了。”
勾月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
他却继续说了起来,“她的伤还没有好清,就离开了。”
“为什么?”
离纤尘听到她追问,脸上的表情很开心,“你当真想要知道?”
勾月说,“反正大半夜也没有其他事,你师傅还答应明日会救阿渊,所以我放心了。”
离纤尘看着她,“你的眼睛,假若有一天看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月亮在头顶,很亮。
勾月仰卧在船上,靠着船头道,“看不见了,就看不见呗。”
“不想复明?”
“有时候做瞎子也挺好,”勾月的说法总叫他觉得好笑。
昨日来到这里,她心中焦急难忍,到了今日,有法子救文渊之了,她再看头顶的月,远处的群山,心中就不一样了。
此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山水月色,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她的心境。
勾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情绪会变化这样大。
似乎自己还在做塔兰时,也很少这样慌张,她悲伤过,痛苦过,但面对死亡,她没有这样畏惧过。
死亡有时候没什么可怕,她怕的是在乎的人死去。
文渊之出现在她身边,她从毫不在意变成了处处留心,他写下的字她要收起来,一笔一画都想要牢记,他的手背上的青筋,她抚摸之时总会心潮澎湃。
见他冬日里冻手,夏日里出汗,她会心疼,见他被人殴打,她又觉可怜,明明与她不相干,她就是心疼,不管那是他的计谋也好,真心也罢,她都不想追究下去了。
若能与他相守,那些阴谋算计也没有什么了。
人人都知塔兰最厌城府深沉之人,可多年后,她竟喜欢上了朝堂上最狡猾的狐狸。
勾月忍不住笑了。
离纤尘问她想起了什么好笑的。
勾月道,“想起了文渊之。”
他道,“你是真心与他相爱?”
“我真心爱重他,他愿拿命救我,这算是真心相爱了吧。”
“他愿意以命相付,你愿意吗?”离纤尘问。
“愿意,只是不是现在。”
离纤尘笑了,“文渊之喜欢你,算是他瞎了眼。”
“哦?”
“寻常女子遇见文相这种人物,又得他以命相付,早就愿意立刻献出性命了,你却说,不是现在,所以说,你根本不真诚。”
“与其说那是不真诚,我觉得你该认为那是清醒,我没有被男女情爱全然冲昏头脑,还晓得自己何去何从。”
离纤尘道,“你从很早便是如此?”
她沉默片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