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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雪中兰蕊

这几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行人便开始与文渊之和勾月同行了。

路上他们用某个门派的江湖切口交流着,勾月虽然听不太懂,心里越发谨慎了。

文渊之咳嗽得愈发厉害,两只眼中咳得红彤彤的。

此时几人也累了。

那领头的男子便支起了帐篷,叫勾月和文渊之一起过来歇歇。

帐篷前头找几个石块堆砌成个小灶台,再去雪下搜些枯枝点着了,勾月让文渊之靠着那几个男子坐,离火堆近一些。

即使比方才暖和不少,文渊之的咳嗽也没能止住。

勾月想起初初跟在他身后那几年,他便是咳嗽的如此厉害,一开始她并不在意,到了后面,每次听见他彻夜难寝,咳嗽辗转,她也不能安睡了。

想来那时候他便被半生蛊的余毒侵袭着,只是她不知,他也从不告诉旁人。

几人闲聊起来,一个男子掏出个变了形的锡锅,抓了两把雪放在里头,腾在石头上烤火,没一会儿便有热气冒出来了。

为首一个男子从口袋里抓块碎茶饼,丢到热水里去了。

勾月道,“雪天煮茶,我们对风雪饮茶,真是附庸风雅了。”

那男子笑了,“不过一块茶,哪里值得姑娘说什么风雅不风雅的。”

第三个男子络腮胡子,吭哧一笑,“看得出来,咱们老大非常喜欢你。”

勾月的脸色忽变了,又听得他说,“姑娘不要觉得冒犯啊,实在是你和他妹子长得有几分相似,他才肯将这茶分给你们。”

勾月道一句,“多谢了。”

他说不必谢,“姑娘和这位公子是要去北边谋生吗?”

文渊之道,“不过是去探亲,并不住在草原上。”

勾月点点头,“我和我夫君还是喜欢南边的水乡,他喉咙不好,我们想在湿润些的地方过日子。”

这人便道,“一见姑娘便知是个极疼夫君的妻子了,满心满眼都是你身边这人。”

勾月的脸有些发红,问道,“那你们是去哪里?”

他道,“去寻一个仇家,我们听闻近来那个仇家会从这条路走过。”

“仇家?”勾月打听道,“是和什么人结了仇?”

他看着勾月这张脸,粗糙的肌肤上因笑皱起了褶子,“是我家的妹子,要去替她寻个仇家。”

“你妹子,被奸人所害了?”

他道,“既然咱们在此相遇,便也是有缘了,姑娘想知,在下不妨趁着茶还没有煮开,闲谈几句。”

勾月急忙点点头,笑道,“好,那我们就在风雪中停歇一会儿。”将文渊之身上的衣服拢紧了,不叫冷风灌进去。

他说他的名字叫厉云,他妹妹的名字叫厉雨。

家中曾开过武馆,父亲在犀州小有名气,武馆里头养着十几个弟子。

后来父亲与人比武落败,当场被打死,因签了生死状,生死一概不要人管,死了后,周围看戏的人告了官府,那来踢馆的人便赔了些银子跑走了。

后来日子就越过越差劲了,武馆里也留不住人。

母亲嗜赌,常跟着几个男子跑出去鬼混,父亲死了以后,家里更是无人照料了。

他与妹妹相依为命,靠着变卖家里的东西,才勉强活到了八九岁。

后来有一天母亲问他们要不要跟去良渚讨生活。

莫雨便说,“无论娘亲去何处,我跟哥哥都一起去。”

由此就变卖了家中的老宅,背井离乡去了良渚。

那带着他们娘仨去良渚的男人,不到三四年很快就将母亲变卖老宅拿到的钱花了个精光,母亲一文不剩。

饿的没有法子了,莫雨只好典当了父亲最后的玉佩。

日子过得拮据,本以为那天买回来一桌子吃食母亲会开心一些,可她听闻莫雨卖了她父亲的玉佩,勃然大怒,要她将玉佩必须赎回来,否则就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他安慰着妹妹,说一定能找回来。

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当铺外面求了一夜,那掌柜的只叫人立刻将他们赶走。

他和妹妹饥寒交迫,良渚的深秋霜重,妹妹仍旧不肯离开,掌柜的没法子了,只好告诉他们玉佩早就被人看上买走了。

莫雨被急哭了,不断地恳求掌柜告诉她是被何人买走了。

掌柜的将他们两个打了一顿,尽管他拼命挡在妹妹身前,她还是被打得浑身是伤。

两个孩子只好等这掌柜的打累了,尽兴了,才敢继续问。

一番苦难后,他终于告诉了莫云和莫雨玉佩的下落。

他们在一个点着熏香的屋子中见到了仿若神女的人,她围着面纱,一身天蓝色的一群,他们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藏了漫天星辰一样,他和莫雨都看呆了。

那女子淡淡一笑,对莫雨道,“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朋友,长得很像。”

莫雨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和我长得像的人。”

她道,“你想要回玉佩?”

莫云和莫雨急忙点头。

莫雨上前磕头说,“只要能将与玉佩还给我们,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女子就笑了,说,“她可不会这样给人磕头。不过,看着她这张脸卑躬屈膝,真叫人心情愉悦。”

莫雨自那日后便有一个新名字了。

兰蕊。

她开始学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尽管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学。

那美丽的女子给她母亲和哥哥很多银子,多到他们两辈子都花不完。

十五岁那日,有人给她带上了绿松石的额饰,绑两条麻花辫,辫子里面混绑着墨绿色的发带。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听母亲说祖母是大楚人,所以父亲也有楚人的血统,她这身打扮,倒真有几分楚人女子之风。

那日在良渚的一个宅子里,她被带到一片竹林中。

有人叫她往前走,看见一个男子便停下来,以后要讨他喜欢,她母亲和哥哥才能继续享荣华富贵。

她带着恐惧,穿过竹林,在竹林后面的亭子中,看见了一个正在抄写经书的男子。

人很清瘦,阴柔和儒雅交织在这人身上。

她叫了一声,“文大人。”

男子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他冰凉的指尖触到她的侧脸,吓得她像是一只受惊的羊羔往后躲开。

莫雨随即想到自己是来做他的侍妾,哪里能这么畏惧他,于是鼓足勇气走近了一步。

竹林风声簌簌,他却向后退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她想要讨他欢心。

于是照顾他的母亲,兄弟和其他亲人,家中之人都很喜欢她,唯独他很少近她的身。

她喜动不喜静,偏偏他一坐就是半夜。

莫雨拿着他写下的休书去找老夫人,她只看了一眼便说,只是他在闹脾气,做不得真,叫她放心。

她说,莫雨定然能做个好媳妇,和那个蛮子不一样。

她不知,那个蛮子,是哪个蛮子。

有时候他会看着她叹息,他从不问她从哪里来,好像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

良渚下雪,他便会盘腿坐在窗边煮茶看雪,她打开一本书,结结巴巴地念书给他听。

她随手翻到一页,便开始念。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凭窗眺望院子里的雪压断枯枝,问了她一句,“你可知这诗是什么意思?”

她只认得字,却不知其中含义,笑吟吟道,“是什么意思?”

“失了爱妻的丈夫在独自思念妻子。”他道。

这样冷的天,他赤足。

她殷勤替他倒水,好不容易将茶水送到他面前,在碰到他如玉洁白的手指时慌得拿不稳茶盏,弄湿了他的衣衫。

他道,不碍事,你走吧。

他的书房有很多书,也有很多画。

莫雨想要替他掸去浮尘,她小心翼翼地摘下书房里挂着的一张画。

上面是一个将军披甲骑在马上,四下是无边无际的旷野。

他推门进来,看见她拿着那张画,很是生气。

莫雨从来没有见过温和的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望进他深沉如渊的眸子中,望不见底。

慌忙解释,“我只是想……想要帮你……”

他冷冷道,“出去,再也不许进来。”

他的性子这便又成了那副古怪疏离的样子,她想要用最能包容的爱意容纳他的过去,可他不愿。

从那后,她就很少再见到他了,听说是朝事繁杂,他索性在外面住了。

快过年的时候,莫雨终于巴巴等到了他回家来。

她已经忘了自己来到他身边的目的,只是为了帮那不知名姓的女子监视他,她也将那女子说过的话抛诸脑后,她说,你不许对他动心。

他一颦一笑都让人难以忘怀,莫雨斟酌又斟酌,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在朝中树敌颇多,就在文家一行人年夜出去看灯之时,人群中忽有一个带着匕首的男子逐渐靠近这家人。

她不敢扰了他们的兴致,更确认说,他很难回来一次,她不想让他受惊,于是在那男子猛地向前一刺之时,挡在了文渊之的面前。

她吃痛,幸好只是刺中了她的血肉,伤口不深。

于是便忍着痛,和其他人一起看灯。

他抱着小侄子,不时拿花灯逗弄孩子玩乐,那孩子格格笑,他也跟着孩子笑,莫雨看着他,身上的血已经浸湿了衣服。

等她回去,他便向家人告辞了。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至死也没有喊叫一声,只是回了那间她和他一起煮茶看书的房间,打开了冬日的窗子,寒风冲来,将一具温热了尸体慢慢变凉。

天亮了,那些人才发现府里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她被刺伤,中了毒,也无人去追究凶手是何人。

勾月听罢,静默良久。

此时茶已经煮好了。

却没一人上前端起,白雾在冰雪和火舌上跳动。

莫云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你们看,此处的白雪,是不是和那年良渚的大雪一模一样?”

勾月听到一半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在她还没有想起自己的身份前,她潜入文家,以为那死去的女子就是塔兰,其实根本不是,她只是个替身。

那貌美的女子应当就是韩澄了。

训练兰蕊,按照时间,是在她重伤前便已在进行了,韩澄找一个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雪还在下,勾月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只见那三个男子也一起站了起来。

“姑娘当真要为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男子去死?”莫云道。

勾月拔出佩剑,“你妹妹是他杀的吗?”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难道他不是害死我妹妹的帮凶?”

勾月叹气道,“世间种种恩怨,哪里说得清楚,我既与他决定一起走下去,便不能抛弃他,否则不是成了那冷血之人吗?”

“那好,我便成全你和文隐二人,叫你们共同上路,去殉我那可怜的妹妹。”

“动手!”他一声令下,几人都亮出了自己的兵刃。

刀光一闪,莫云的长刀已和勾月的佩剑相撞,火花飞溅。

另一个男子使的是长鞭,挥舞起来银蛇一般灵动。

一招之间,莫云的刀已连续袭勾月的要害三次,哪里知道勾月的剑法更快,她撞上他的刀,荡开他的杀招,长鞭缠住她的剑,她反手剑花,割断了软鞭子梢子。

还有一人身形一掠,斜身飞出,只听得当一声,他已经迎头劈下。

勾月硬接了他这一刀,往后噔噔退了两步。

莫云刀势未衰,卷土重来,刀口处处想着勾月的脖颈而去。

勾月挡在文渊之的面前,半步不肯再往后退。

她早知文渊之是个不省心的,没想到还能树敌到天涯海角,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能引这重重杀机。

回身看了一眼,文渊之自己端起了那煮开的茶水,吹去浮叶,慢吞吞喝了一口,好像这些事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勾月一时间觉得其实长宁不该对准莫云,应该架在文渊之的脖子上,看看他还能不能面不改色。

“姑娘,瞧见了吧,他就是个目中无人,冷酷无情的人,你还要护着他吗?”

说着,移形换步,刀锋再次来袭,一招接着一招,勾月足尖点地,飞身盘旋,冬日的衣裙在冰雪中随她的旋转展开裙摆,如一朵兰花在杀机中静静绽开。

她闪过刀风,一口气便与他交手三十四招,另外两个人也看呆了,只听得冰雪之上,叮叮当当,东珠落玉盘一样的清脆。

刀光剑影中,勾月正打得痛快。

忽听莫云啊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一张脸埋在雪地里。

他的两个兄弟不多时也跟他一般捂住了胸口,跪在雪地里打滚。

勾月不明所以,走上前去,见他们连刀都拿不起来了,扶起一个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跟在莫云后面的小兄弟抬起头,青着脸说,“我好痛呀!”

勾月有些嫌弃,“疼就是疼,不要说痛呀,撒娇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打滚说,“我好疼苦,好疼苦呀!”

“……”

莫云费力站起,指着文渊之道,“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勾月转身一看,文渊之不紧不慢又抓了两把冰雪在火上煮茶。

“打完了,过来喝点茶,我们一会儿赶路。”文渊之叫她。

勾月不解,“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文渊之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三两句话,那几人已口吐鲜血。

勾月暗道不好,“你到底做了什么?”

文渊之看了看那个水囊,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这才明白他为何那么好心将尚未变冷的水分给他们。

“你下了毒?!”

文渊之在火上烤手,似乎全然不见他们的慌张神色。

莫云愤怒道,“江湖之人,从来不屑这些旁门左道。”

文渊之擦干方才抓雪的手,道,“我不是江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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