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河清海晏
夏日的风带着热气。
这样好的夜色,真让人不想归家。
文渊之还想再逗留片刻,勾月已经叫了太姚儿回来。
纪朴给太姚儿买了一盏兔子花灯,她提着灯笼,看那兔子一提手柄便吐出红色的舌头来,煞是好看。
一开始她还不好意思要,后面他道,“勾月与我是好友,她的师妹,便也是我的妹妹了,你不必客气。”
临走太姚儿还对着纪朴的背影依依不舍,林晓风推她一下,“人都早走了,你还看个什么劲儿。”
太姚儿提着灯笼说,“你看我的兔子灯,好看不好看?”
“丑。奇丑无比。”他跟在文渊之和勾月后面走了。
太姚儿赶上他,同他斗嘴起来。
“对了,刚才那个射箭的男孩子,叫曲弄衣?”太姚儿问道。
“嗯,唱戏的那个人。”
“什么,这个曲弄衣就是那个曲弄衣?”她竟没有认出来,卸下戏服她便认不出了。
纪朴回身看了一眼林晓风,林晓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转头匆匆隔着人群对视一瞬,便移开了。
这二人早先在围杀瑶台之时便见过一次,只是那时他不识他,他那时也是头一次见他。
“只给你买个灯,就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了?”他打断太姚儿绵绵不绝的夸赞。
太姚儿不示弱,“什么叫只给我买个灯,你没听纪公子说吗,他说以后若在良渚遇见不能力挡之祸,大可前去寻他相助,他定然竭尽全力相助。”
“不过是客套话,你不会当真了吧?”
太姚儿恨得牙痒痒,“纪公子是君子,他才不会说谎哄骗人呢!”
前头的勾月听见了,扑哧一声笑了。
“师姐,你笑什么?”
勾月心道,他是君子?闻所未闻。
“没什么,想起了好笑的事。”
林晓风将剑柄握地紧紧的,“给你买个灯,你就心心念念,我这一路上骑马带着你,没听你说一句谢。”
太姚儿道,“行行行,我谢谢你,谢谢你,行了吧?”
见她如此不耐烦,他恨不得将她的头打到肚子里去,“白眼狼。”
“嘿,你说谁人呢?”她不满。
“就说白眼狼了。”
“你说我?”
“你对号入座,不怪我。”
太姚儿指着自己被握红的脖子道,“你刚才在街上差点扼死我,现在还叫我感谢你?”
“那不是你先丢了我的玉环?”
“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寻常的装饰腰佩,你又没有告诉我。”
“是我祖母送给我的。”
太姚儿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言了。
“下次再也不拿你的东西了,不问自取即为偷,我们寻常堂还没到偷盗度日的时候。”
从街中穿过,处处人声鼎沸,几人尽量走得近些,免得被人群冲散了。
走了不久,听得有群孩子说,前头在打铁花。
太姚儿急忙道,“打铁花?我只在书中看见过,从没有亲眼见过。”
她上前扯住勾月的长袖道,“师姐,我们跑快点,不然不能离近了看。”
文渊之道,“不必,离远了也能看见那漫天金花。”
众人说着,走街穿巷,在一处空旷场地见有一处极高的双层花棚,棚上密布新鲜柳枝,棚中间竖立一根红漆涂就的长杆,花棚加上这长杆子几乎通天高了。
往旁边一看,设一熔炉化铁汁,十余个光着膀子的大汉。
正场还没开始,有两个男子站在棚外呼一呼客。
两人手中各自有一个串着铜皮球的长绳,点了火,那铜皮球上面有几个洞,挥舞长绳,铜球在夜色中绕着圈发光,喷射的火光如同一朵巨花绽放在夜幕中。
这便是开了场了。
勾月将不断想要往前凑的太姚儿往后拉,“当心,烫穿你的衣服。”
太姚儿笑道,“师姐,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书上说,这些人世代练习火树银花,木棒在他们手中击打,一开始他们都是用水和沙练习,直到能将水打到高高的头顶之上,如细雨一般,况且那个长杆子很高,落下来的时候,不会烫伤围观的人,放心好了。”
勾月笑道,“把你困在山上也好,你要是再读个十年,天底下没有你不知的事儿了。”
“我们赶巧了,歉年不打,国丧不打,战乱不打,此时是最好的时候。”文渊之道。
勾月想起了太皇太后,“此前不是说丧仪吗?”
“燕楚不同,燕人大丧仪三年,楚人只有一年。”林晓风道。
棚边有三个汉子,开始在柳木棍上穿凿。
一人开始烧化铁汁,高声道,“来了来了。”
那几人手持木棍的人便持棍去接,连忙奔跑到场中,底棍猛地一击打盛满铁汁的木棍,铁汁在夜幕中化为金色的细雨,纷纷扬扬。
如同千万颗星星坠落人间。
又似天神撒网,抛出个金光做成的圈洒向天下百姓。
就在这火树银花中,勾月望向了文渊之,想起那句,“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文渊之知道她在看向自己,也侧头盈盈笑道,“勾月,你看这天幕中的金花,像不像万家灯火?”
她回头去眺,此时山河璀璨。
其中一个汉子,爬上杆子,用手里的棍子将铁汁击打到棚上,那棚子上面早就铺了烟花鞭炮,铁汁落到上面,涌动出耀眼的铁花,铁花又点燃烟花鞭炮,一时间场景蔚为壮观,迸发的金光更是照亮了半个夜幕。
她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知为何竟慌张起来,想到烟花易冷,再好的景,在短暂的时间内爆发光芒,又会归于寂寞,消失不见。
于是急忙握紧了文渊之的手,仿佛这样,她便还能留住她的火树银花。
文渊之不知是不是看破了她的心思,道,“虽然美好之景转瞬即逝,但有那一刹那的耀眼,渺渺星河中,也足够了。”
勾月将他指骨握得发疼,他却始终没有放手,他听见她说,“一刹那,那怎么足够,我要长长久久。”
他轻笑一声,“好。”
盛大的烟火之宴结束,人影攒动,慢慢散开了。
他与她十指交握,所有人都会离开,但他们不会。
太姚儿走在后头,这样好的圆满,她看着师姐满眼都是这个男子,眼睛却红了。
林晓风低声道,“怎么了?被风沙迷了眼?”
太姚儿道,“我替师姐开心,这世间纷纷杂杂,能找到一个意中人,实在不易,我师姐性子倔,要是认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我想要是她遇见一个人,定然也至死不肯放手,这是她的好,也是她的不好,岂不知人都是孤零零来到世上,又孤零零再离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们两个,一个情深,一个大慧,我方才向着上天祈求,希望他们能厮守一生。”
林晓风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提着兔子灯的小姑娘说情深不寿,他开始还觉得可笑,听到她虔诚说祈求上天保佑太勾月和文渊之,却又笑不出来了,赤子之心他如何嘲笑。
她忽又笑了,“我听闻人来到这世上,轮回的时候,每个人都看了自己的生死簿,说这一生所历,都是知晓的。如此看来,上天自有安排。”
林晓风叹了口气道,“你不去说书,真是亏了。”
“哎,林晓疯,你什么意思?”
“那说书先生,说到动情之处,不就又哭又笑,跟书中之人同喜同悲么,我看你就应该去做。”
太姚儿不理睬他,跑上去与勾月并肩,“师姐,你说那乌则飞和萱娘,为何不跟着我们了,也不说要抓我了?”
文渊之正想说话,被勾月插了嘴,“对啊,你说为何?”她故意问文渊之。
这一问有两个意思,一是想问他是否知道皇帝为何逼他们回来,二是还装傻,做那原来事事不知的勾月。
文渊之摇头,“我怎么会知晓。”
转了话道,“我们回来的路上碰见离纤尘,他说要和你单独说几句,你们说了什么?”
太姚儿见他是问罪师姐,连忙道,“离纤尘曾与师姐在金匮并肩作战,此后一别,天南海北不再相见,自然是朋友告个别,师姐,你说是不是?”
林晓风的手已经扯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边来。
让那两人走前面离得有些远了。
“你做什么?”
“你……”他盯了盯自己右手的剑和左手的兔子灯,“自己拿着。”
“哎,不就叫你拿了一会儿吗,还没握热吧,真小气,什么你都斤斤计较。”太姚儿道。
他看着那两人走得有些远了。
太姚儿接过兔子灯问道,“你为何跟在我姐夫后面?”
林晓风皱了眉,“你师姐应该还没有与他成婚吧,一口一个姐夫,你叫得真亲。”
太姚儿挑眉,“那还不是早晚。”
“哎,你是我姐夫的侍卫?啧啧,又不怎么像,我看你对他没什么臣服之意。”
林晓风笑了,“还要多谢你慧眼如炬啊。”
“嗐,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他都已经被贬了,若还是如日中天,你投靠他也没什么奇怪,但他现在,不是已为废相了吗?”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反问。
林晓风今夜说了很多话,太姚儿发觉其实他说话惯会噎人,少说话还是好的。
“疯子。”她道。
“?”
“你好武胜过天,心冷似石,杀戮于你而言,不过像吃饭一样简单,所以我说你是疯子,不算过分吧。”
他冷笑一声,“非但不过分,还是一种褒赞。”
勾月不想告诉他她和空山派的交易,便挑选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他。
文渊之追问,“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我想知道,他们为何会帮你救我?”
“离纤尘是我的朋友,不打不相识嘛,朋友互相帮助,这没什么。”
“是吗?”
“你不信?”
“用什么交换?”他逼问。
“没什么,只是些银子。”
“离纤尘不像是缺银子的人。”他笑。
“反正没什么,我又没把自己当了,不过帮他们点小忙。”
文渊之狐狸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不是小忙吧,应该很棘手。”
勾月抬头道,“你觉得我做不到?”
“不是,我只是怕你做到了。”他道。
“哈?”
“空山派前去金匮,是为了镇魂,你答应将镇魂交给他们?”
勾月说是啊,“给他们也无所谓。”
他冷了脸,“撒谎。”
勾月嗯了一声,“镇魂我要带回寻常堂,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那你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告诉我,我好帮你。”
“不必。”她道。
“你总不能事事都瞒着我吧,你我夫妻一体,你自己不也认了吗?”
勾月笑道,“怎么,写了婚书,我们就是夫妻了?你以为我就是你的人了?”
他道,“我以为我是你的人了。”
勾月掩袖大笑,“文渊之,你惯会耍无赖。”
“你不肯承认你是我的人,我便认我是你的人,这都不成?”
“成,成,我要了。”她急忙揽住他的手臂,怕他急了。
勾月轻声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神色如常,“只是他们要我去杀了皇帝。”
文渊之的手臂一僵,似乎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弑君。”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太姚儿笑嘻嘻,离远了看,真是恩爱,“你瞧我师姐多开心。”
林晓风却见文渊之脸色没有一丝笑意,想来说的悄悄话不是什么好事了。
文渊之沉默片刻,“他们要杀默毒,你也想要杀他?”
默毒围捕猎杀她,如同捕捉一只野兽,那些人断她经脉,废她武功,她难道不该杀他吗。
作为勾月,或许是不该,因为没什么理由。
“我没想杀他,只是我已经答应了空山派,你和皇帝,自然是你更重要。”
文渊之压不住唇角,“你是这样想的?”
“那你觉得我该不该杀他。”
他晃了晃头,恢复冷静,“目前看来,是不该。”
他也恨他,不过当年之事,他纵有千万般错,也已尽力弥补,况且那场悲剧,不是他一人之错。
“方才我们去看打铁花,我说那像是什么?”
“万家灯火。”
“我们从金匮一路回来,你看见了什么?”
“百姓在田里耕种,沿路茶馆酒肆,长街热闹,孩童奔跑于田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在二全的客栈。”
“那时距离现在不过短短几年,百姓便已慢慢能填饱肚子,从战乱中安稳下来了。”他道,“你看默毒,是不是个好皇帝?”
勾月反驳,“我们在流夏经过那次,不是有一群楚人仗势欺人,吃馆子不掏钱么?”
“后来你回了房,有几个楚人掏了银子出来,叫掌柜的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北楚的百姓在北边野蛮惯了,来到中原之地,自然是一时改不了习性,各个部落之间也常常摩擦不断。但你看中原之地,并无战火,不是这样吗?”
勾月沉闷。
“你是燕人,为何替楚人说话?”
“南燕人的并田制让百姓慢慢失去耕作之地,我当年劝说数次未果,还被朝野之中的南燕士族排挤。你知道吗,默毒登基三年后,便力排众议,废除了并田制,鳏寡之人也能分到土地,此举损伤了世家大族的利益,他明明知道会受到阻力,却还是迫不及待这样做了,难道他不知此举艰险?”
勾月哼了一声,“伪善。”
他笑了,环顾四周,“你说皇帝坏话,我得给你望风。”
“你害怕朝廷的鹰犬?”
文渊之道,“不是,我怕是爱戴皇帝的百姓听见了,会过来揍你。”
勾月不解,“良渚之人,这样拥护他吗?”
很快便走到了家门口,金戈早已等候在门外。
文渊之握着她的手说,“我费力扶持燕室,可惜他们并不领情,偏安一隅才是他们想要的。过久了纸醉金迷的日子,在他们眼中,天下疾苦似乎跟他们并无干系。”
“看出来了,但凡前朝有些血性也不会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了。”勾月道。
文渊之叹息,“那一年,楚人打进来,燕室上下,竟全要投降,又怕楚人残暴不肯留他们性命,裹金银而逃。勾月啊,要知道天下非是一家之天下,我为楚臣或者燕臣都无碍,有人说我是忠臣或奸臣,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我要的是——这天下归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