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尽遗憾
夜色深沉,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
满地的月光倾洒向大地,初春时节,若枝却并不似良渚夜间寒冷。
勾月把胳膊放在支起的膝盖上,指尖在膝上轻敲,实则已内心烦躁不已。
对纪朴伤势的担心,对文渊之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愠怒,对太姚儿投靠若枝人的不解,种种愁绪压在心头,她竟一时间无法理出脉络来。她有些喘不过气,心中憋屈又不知如何排解。
“吱——”医庐破旧的木门划破此刻夜间寂静。
是文渊之。
他缓缓靠近勾月,也坐在了她手边,药庐外悬着一盏孤灯,昏暗,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人算不如天算,纵使他神机妙算,也算不出如此变故。
他低估了太姚儿心中的恨意,也高估了离纤尘的野心,前者让纪朴陷入生死危机,后者则轻易化解这场滑稽的联盟。
“纪朴不会死,沈纪两家也不会因此和朝廷结仇,”他靠着勾月坐下,二人手臂相碰,幽幽开口道。
“呵,”勾月轻哼一声,有些赌气,“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纪朴死了,你也有办法祸水东引,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文渊之明知她在气头上,破天荒不想顺着她的脾气,他要顶一顶她的怒气。
“我太了解你了,机关算尽,就算是今日纪朴真的遭遇不测,你也会想尽办法将祸事引到若枝王身上,而将默毒摘出去,朝中局势不会因此有动荡。”
勾月的话让他隐隐生出怒意,她说的是实话,但这样的实话,她很少说,如果是为了纪朴,他只会更心凉。
“你这样揣测我?”
白日里经历了许多,怒火攻心,文渊之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勾月慌了神,“你……你没事吧?”
剧烈的咳嗽让文渊之说不出话来,摆摆手,算是回应了勾月。
“对一个深爱你,且只有三年时间可活的男子,大多时候你应该宽恕些。”离纤尘那日说过的话又回荡在勾月耳边。她无法对他憎恶,放在十多年前,她早就拔腿走人,但是现在她不再是那个冲动鲁莽的塔兰,她是跟他一路走到现在的太勾月。
还吵什么,还有什么好吵的?
勾月起身扶起文渊之,将他身上的重量挪在手臂中,想把他扶到房里休息。
一靠近,她才发现文渊之周身散发出阵阵寒意。
医庐西边的草房里,勾月仔仔细细把文渊之裹得严丝合缝,随后自己睡在他身边,紧紧环住文渊之。
她怕。
她怕极了。
离纤尘说过,以身饲半生蛊,造出千日醉的人,发作过之后最长也就挨到三年,况且阿渊已经发作过一次了,她不敢想以后的状况。
她伸手摸进他的里衣,阿渊温热的胸脯正一上一下有节律的起伏,还好。
这让勾月稍稍安心下来,她侧身看着熟睡的文渊之一言不发,沉浸在此刻的宁静中。
良久,她走出了房间。
离纤尘的医术甚是高超,昨日纪朴生死一线,险些丧命。
仅仅一个晚上,虽然现在他还尚未清醒,不过渐渐红润的脸颊,看得出已经脱离了危险。
见勾月前来,离纤尘招手叫她,“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勾月觉得这里还是若枝地界,多滞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离纤尘却摇摇头,“你觉得纪朴现在能赶路吗?”
“至少我们要离开陇城,你觉得呢?”
他沉思片刻,将两只杯子放在庭院的木板上,木板架高几寸,高于地面避潮,“这是纪朴,这是文渊之,现在这两个杯子,你觉得谁容易碎?”
“我……”
离纤尘笑了笑,“算了,不为难你了,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此处,良渚的人现在就藏匿在这药庐四周吧?”
“我猜应该也是。”勾月道。
“你不知道这次来了多少人,来的是谁?”
勾月一一摇头。
次日不知是谁寻来的软垫,一早就铺在了马车里。
也好,这样一来就少了许多颠簸,勾月心里喃喃道。
昏迷的人没办法借力,背起来分外沉重。
勾月费力的把纪朴安顿到马车上,贴心的在他头部两侧各放了一个小枕头,这才回头伸出手来拉文渊之上马车。
文渊之却自己撩起衣服来,上了马车,途径赶车的离纤尘身侧,听得他低声道,“文大人当真雅量。”
一连三日赶路,纪朴睡梦中觉得自己都快要被马车颠散架了。
眼皮很沉,头痛欲裂,脖子也莫名刺痛。
他睁不开眼睛,只想跟旁边的人说扶他起来,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若枝的风带着沙砾,几人都用面纱围住半张脸,勾月问道,“阿渊,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快了,苏醒也就这几日。”
许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纪朴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几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赤水城,在此地暂时停脚,文渊之已收到沈桑的信札,说一月之后便会赶赴赤水城接走纪朴。
勾月借口在后院熬药,一日日并不往纪朴房中去,她心里乱得很,又想让他早些醒来,又不知等他醒来该如何和他道歉。假如她当时没有自作主张非要带走姚儿就好了,也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眼前迷迷糊糊,两张脸都在他眼中晃悠,纪朴抬抬手。
“你们——”一开口,却发觉自己嗓子中发不出声音了,似乎只有风声藏在他喉咙里,还是腊月吹响破纸窗户的那种凄厉之风。
文渊之急忙放下手里的汤婆子,把手放在纪朴的脖颈处,又让他张开嘴巴。
不多时,他微微摇了一下头。
离纤尘在一边道,“他伤到了喉咙,以后怕是以后开口也发不出从前的声音了。”
纪朴久久地闭上了眼睛,将身子转了过去,离纤尘和文渊之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勾月听罢文渊之说的话,扇药炉的手一顿,心里像是被飞刀一刺,疼得厉害。
他是良渚世家中文武兼备的纪氏独子,前些时日两人一同听若枝歌女的小曲,他还能唱出动人的歌。
现在却因自己的执拗,为了保护她变成这个样子。
她扇风越发急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忽然,文渊之一把抓住她的手,“勾月!躲避不是办法。”
她有些哽咽,眼尾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可是——对不住……我实在是对不住他。”
文渊之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你记住,只是阴差阳错罢了,我之前那样说,只是想要你日后谨慎些,你不要担心,纪朴不会怪你,他是个明白人。”
如果怪她就好了,她希望纪朴怪她,如果他轻易便原谅她了,越是宽容,她心里就针刺一般的疼。
到了午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进了纪朴房间,见他躺着,她脚步便放轻了不少。
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纪朴,越往前走,她发觉自己这双脚越是沉重,到了他跟前,她甚至连一步都挪不动了。
纪朴知道是她来了,醒来这么久,他一直在想她不出现,应该是伤心极了。
可不怪她,她又怎么知道命运会在暗中为他写下怎样的日后。
也许前一日他们还在一起歌唱,后一日其中一人便再也无法说话,就像师兄那么厉害的人,也会遭遇不测,身体残损。
他知道勾月心中所想。
勾月站了一会儿,见他不曾睁开眼睛,正要转身让他继续休息。
纪朴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臂。
她愣在一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纪朴指了指枕头,“枕头支起来?”
“什么?”她听不清。
纪朴招招手,示意她靠近。
她的耳贴得那样近,几乎贴在他唇边。
纪朴轻笑一声,“我说,枕头替我支起来。”
靠的这么近才能听到他从喉中发出带着风声的话,勾月一时间更是难受,连他的眼睛也不敢直视。
她将枕头垫在他腰后,“这样可以吗?”
纪朴点点头,气色好了很多。
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小册子,里面夹了一只炭笔,这是文渊之方才离开时拿来的东西,他永远考虑周全,纪朴很感激他。
他在纸上写下,“真抱歉,我没能帮你带走她。”
事到如今,他还惦记着帮她带走太姚儿一事。
勾月道,“没事,她根本就不想和我离开。”
“你不要难受。”他写道。
“我不难受啊,她既然做出选择,我怎么能阻拦她。”
“你哭了?”
勾月说没有,“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哭过,没有的事儿。”
“那就好。”他写得很慢,勾月说得也很慢。
二人一时间都陷入沉默,一个是说不出,一个是不知说什么。
片刻后,勾月不断说道,“纪朴,对不起。”
她低下头去。
“为何?”他写道,不停地书写导致炭笔染黑了手指。
勾月坐在床边拉起他的手,用帕子擦拭道,“是因为我,你……你才……”
顷刻间一滴冰凉的泪落在他掌心,他察觉到她的泪水浸润他掌心。
勾月将额头贴在他掌中,不断抽噎道,“全是……全是我的错……我无法弥补我的过错,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是我被她刺伤就好了,我宁愿是我……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从这一刻开始他便清楚地知道了,再也不能了,那爱不能宣之于口,不能重见天日了,如果她因为愧疚自责爱他,那便不是他要的爱了。
藏在他们友谊当中的原来是他无尽遗憾,不能言明的爱意啊!纪朴这一刻忽然像被打通经脉,只是他越清楚,这遗憾便越啃噬心曲。
离纤尘见状慢慢关上了门,可怜哟,世上又要多一个失意人了。
深夜她走出纪朴房间,明月已经高悬。
离纤尘站在院中,举起酒壶道,“你夫君估摸着不能喝,房中那个伤没好,也不能喝,不过,你现在应该很想喝一杯吧?”
“多谢。”
她接过酒壶,边走边喝,“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他笑了,“你不知道吧,文大人在我站的这个位置,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一步都没有动,你要是早出来一炷香就能看见他跟望妻石一样。”
她沉默喝了一口,嘴里苦涩不已,“这酒真劣。”
离纤尘靠在院中抽芽的那棵树上,“这可是好酒,不过,你现在心里头苦,所以觉得,酒水也苦。”
“这说辞很耳熟。”她道。
“当然,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她喝了半壶,擦了擦瓶口递还给他,“喝好了,我走了。”
“等一等。”
“怎么?”
“过些时候你们应该也要离开了,我明日会启程回门派中。”
“你师傅应该很生气。”
“你担心我?”
“你是为了帮我们才跟你师傅作对的,我心中感谢你。”
离纤尘摇头道,“你跟文渊之不是一路人。你们思考任何一件事的角度都不一样,他表面看上去仁慈温和,实则心狠手辣,你呢,你看上去冷漠疏离,其实你心肠柔软无比。我相信,如果不是他纠缠,你根本不会跟他开始。”
“你以为这样就能离间我和他?”勾月目光中有一丝警惕。
“我明日离开,走之前对你说几句真心话吧。”
她不客气,“你说吧,我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
“看在我千里迢迢赶来替你救了你的“朋友”,你就听完我说的吧,如何?”
“你想说什么?”
“第一,你根本不了解文渊之和纪朴,第二,你不了解自己。如果你两个都做不到,只会让你们之间的难题越发难解。”
“我们之间的难题?呵呵,我们三个从汝阴,眉县一直到若枝,毫无嫌隙。”
“恐怕只有你这样认为。你觉得为什么纪朴愿意以命相救?”
“因为我们是朋友。”
他大笑起来,“我告诉你一件事,男人只会和男人交朋友,你信不信?”
“胡扯八道。”她坚持道。
“没有一个男人会和比自己强大的女人做朋友,尤其还是——和喜欢的女人,如果他愿意,只能说明——”
“说明什么?”
离纤尘叹息,“说明要么他根本不爱女人,要么——他爱的人是个蠢货。”
见她不言语,他道,“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别说了。”她惊慌失措,“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
离纤尘挡住她离开的去路,“我劝你最好谨慎处理,人的感情只会越压抑越难以自拔,最好的办法是破开天窗说亮话,虽然伤人,可对纪朴这样的人而言,这是最大的尊重。”他接着说道,“至于文渊之,如果不是他不寿,对你而言,他不是良缘。”
“他是我的良缘,不必其他人说,我自己明白就好。”她道。
“你做错了一件事,你知道吗?”
勾月不解,“我做错什么?”
“信任,如果你真的将他视为你夫君,你会敬他爱他信任他,可你出口问他,无论他有没有能救纪朴的千日醉,你都不该问他。”
“我就是因为相信他,才会直接问他。”
离纤尘无奈,“你不明白,有时候男子的嫉妒心,比后宅的妻妾妇人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