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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展翅之鸢

“茶。”

盏鸢递给他。

“磨些墨。”

她便开始转动手腕。

“有些闷,窗子去打开。”

她走了过去。

“今日的熏香太浓烈,去熄了吧。”

她打开香炉。

……

“嘴里有些发苦,拿块糕点来。”

盏鸢只是静静地看着元邑,“陛下,你是没事闲得慌?”

“朕……行了,你退下吧。”

她道是,“姑姑午后要出宫,我们今夜可能不回来了。”

他抬起头道,“不回来?你们在哪里歇脚?”

“姑姑总有法子的,都城客栈那么多,走到哪里便歇到哪里。”

他道,“不妥。”

“为何?”

“总之就是不妥,记得提醒姑姑早些回来,不要宿在外面了。”

她掀开面具一角,倒了一盏茶润润嗓子,“嗯,我跟姑姑说一声。”

他看着盏鸢被毁掉的侧脸,入神地呆滞在一旁。

待她放下杯盏才看见皇帝直勾勾的目光,有些乱了手脚,将杯子放了回去,“我先走了。”

“等一等。”

她停下脚步,“怎么?”

“大婚之后,你当真要回北地去?”

她道,“那当然,家人都在那里,再说我喜欢草原,回去有什么不好?”

“可以。”

“嗯?”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得回去。”

“留在良渚你不开心?”

她道,“开心啊,不过回了家我会更开心,良渚的街道我不能纵马,这里没有成片的牛羊,不见边际的原野,陛下知道的,我喜欢开阔之处。”

他点点头,低了头写字,没再说些什么。

盏鸢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燕人说的百步穿杨,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

有这样的箭术,她一想到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这意味着如果有人骑在马上向着她射箭,她就绝对难逃一死。

母亲和姨母都嫁给了父亲,母亲因姿色略差常被父亲忽视。

父亲几乎将所有宠爱都给了大夫人和她的孩子,她生下一个女孩后因难产死去,后来那女孩也没能平安长大,同她薄命的母亲一样。

等盏鸢长大一些,父亲有一次看着她看了小半个时辰。

她还不懂事,是后来母亲看出来告诉了她,因为她长得不像是母亲,而像大夫人,随着她年岁越来越大,父亲也越发偏疼她,比起家中的几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受父亲重视的一个孩子。

所以父亲允许她扮作男子混进了练武场,同元家的男孩子们一起练武。

如果不是这样,元邑后来也不会有机会将她选为侍从。

元邑很受北楚王室拥护,王庭中人会竭尽全力拥立他为储君,若陛下不能诞下皇子,母亲曾这样对她说过。

在大夫人还没有去世前,她和母亲过得很苦,母亲虽然是父王的侧妃,可因其与姐姐的关系并不好,受到苛待也是常有的,那时候她和母亲领到的份例少,母亲便开始做绣工,求下人帮她带出去卖掉。

她见过沉沉夜色中,母亲垂下的一丝耳边乱发,从窗子里透出的微微烛光不足以点亮每个角落,母亲的眼睛就是那时候不好的。

后来大夫人的孩子生下来,十分擅射箭,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她做了弓箭,她比家中所有的孩子都要出息。

父亲说她还小,所以让家里的孩子都让着她,但她的箭簇虽是木头,仍锋利无比,那么小的孩子,射箭那样准,她东躲西藏,被射得浑身是伤,幸好她的箭还不足以穿透血肉,否则她早就被射死了。

盏鸢看着母亲穿在布匹上的针脚,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孩子的弓箭,穿来穿去,寒光四现。

夏日里还好,她们住的小院子蚊虫尚且可以忍受,到了冬日,良渚实在寒冷得可怕,起风之时,窗户根本关不上,风从缝隙吹进来,纸张糊住又被吹开,呼呼作响。他们的床板在风中咔嚓咔嚓响。

她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后悔嫁于父亲,在外人眼中虽风光,可内里心酸只有个人知道,应该是有的,不然母亲不会对小小的她说,“等你长大,要学些本事,不要像母亲一样,见了一个男人就扑上去,什么脸面也不要了。”

后来她就变成了一个不怎么合群的孩子,在一家子里面,她最特立独行,其他孩子在玩闹之时,她就老老实实坐下写字,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板正,他们爬树下河,她偷偷跟着父亲为姐姐请来的师傅学武。

孩子们的嘈杂声中,她稳着心。

纸张用完了,她在沙地上写着,没有弓箭,她就自己找材料做,母亲见了直笑,说要是她在草原上,准能成为一等一的勇士。

可是母亲忘了,女人不能做勇士,草原上的勇士,都是男人。

年纪小的时候,盏鸢也不知道。

于是她想,便有一日去大草原上做最勇猛的勇士吧。

后来元家的孩子们为北楚王庭近卫军选拔,她也偷偷去了。

比起她,他们实在耀眼得让她望尘莫及,他们要不有显赫的出身,要不就在文治与武事中擅长一个,她一眼看出自己没什么优势。

后来还被家中的哥哥认了出来,逮着她回了家。

父亲当时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想再失去她,跟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哪怕她年纪还小,雌雄尚不辨,他还是担心会出事,所以不允她如此出格。

她不管,要想建功立业,自己就得跟元家这群孩子争,所以她一定要入宫。

在她的坚持下,父亲还是松口了,多次嘱咐哥哥要照顾好她。

她每一次拉弓射箭都拼尽全力,可还不如牧野学两三天射得好,元家的孩子摔跤,她是被摔得最惨的一个。

只有攀爬,或许是因为她骨头轻,爬的特别快,即使她没有学过爬树,也很快能在绳索上爬到最高处。

因为她弱,所以备受排挤,哥哥明明知道,却担心他们会将不满发泄在他身上,所以从不管闲事。

终于有天,她的书匣子里被丢进一张纸,他们叫她离开练武场,不许再回来。

勾月打开她的书匣,见她的东西全都被折断,她叫了她过去,那时候她也不知勾月到底看没看出来她是个姑娘,她站在勾月面前,没有流泪,勾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元邑耳边说了什么。

后来元邑便时常与她同行了。

他一向明哲保身不跟那些孩子们胡闹,但也不是秉公处理麻烦的人。

想来应该是勾月托他照顾她,不许那些孩子再排挤她。

元邑替她修好了书匣,那日之后便带着她练武。

冬日里还是冷,可她回想起那年的风,竟觉得比小时候的良渚的风暖和多了。

元邑前往北地,陛下让他在元家的孩子们选几个帮手镇服叛乱的小部落,她没料到元邑会将她也带上。

父亲自然还是不允,那时候父亲还在京中,北楚的亲人已跟父亲没那么亲近了,所以他担心她回到北楚无人照顾她。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竟主动告诉元邑她是女子。

慌张之下,她跪在元邑面前,说,“男子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你知道的,我的武功已经不必牧野差了,我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元邑忽然握住她的肩,“你起誓,将永不背叛我。”

她向北楚之南起誓,若背叛元邑,灵魂永不安息。

北地不比良渚,部落和部落之间有时候隔得很远,况且元邑年幼,王庭的几个老臣也已年迈,王庭渐渐镇不住周边部落,有些甚至投靠了若枝人。

她和元邑在北地三年过得实在辛苦,一起来北楚王庭的元家子弟慢慢找借口调回了良渚,但元邑被陛下封为楚王,他已经不能离开。

就在北地渐宁,京中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储君之位暂时不得而知,消息传来数日后,忽有一队人马突袭王庭,他们没想到良渚的争斗竟会蔓延到千里之外的北地,所以元邑对刺杀毫无防备,盏鸢只能以身躯替他挡下一剑,那一剑若没王庭侍卫的飞箭阻止,几乎要劈下她的手臂,她的脸还是被射箭的剑伤着了,一边的脸颊留下骇人的剑伤,自那后便整日带着半张脸的面具,外人只能看得见她上半张脸。

元邑说他无心争夺储君之位,她不顾剑伤从床上爬了起来,告诉他,那些人是为了除掉他而来,证明传位诏书很可能写的是他,所以他一定要去争一争。

无诏返回都城,乃是死罪。

可元邑不能再等,他独自带领一队人马回了良渚,重伤的盏鸢就此留在北地。

等他平定良渚之乱,派人来接她回去,她也将野在草原上的心收了回来。

他以贵为天子,盏鸢想,他总会问一问她想要什么。

有一日他真的问起来了。盏鸢便老实说,她想要回到王庭,做北地之王。

元邑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她想,元邑也该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她有什么本事去做北地之王。

不过如果是牧野成为王庭之主,她心中当真是不服气,因为多年的历练,牧野早就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便恼恨起来,要是自己是个男子,陛下说不定会同意。

来了良渚的第一日,她在后宫行走,碰见一个跑跑跳跳的女子,那女子跑得太急,撞掉了她脸上的面具,待几人看清她被毁的侧脸,纷纷露出惊惧之色,盏鸢连忙捂住了脸,重新戴好面具。

梧妃娘娘喝止了众人,道,“她脸上的伤乃是救驾所留下的,于王室而言,是功勋,你们岂可无礼?”

话虽然是这么说,方才撞掉她面具的女子还是心中恐惧,不敢接近她,后来她才知道那活泼好动的女子来自若枝,最擅熬鹰。

她们坐在亭子里,她侍立在一侧,听她们说宫中近来的趣事。

宫妃们染着好看的蔻丹,纤纤玉指,额间的花钿更好看,肌肤雪白如同剥了壳的鸡蛋。

盏鸢低了头,瞧见自己的指甲缝里的黑泥,她将手慢慢握住,不露手指,将腌臜的指甲灰掩住。

她站在她们之中,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女子。

母亲说过活在后宅不好,她也曾经这样以为,这些女子活在宫廷中养尊处优,她们真正快乐吗?她无法判断,因为她们脸上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过了些时日,她明白了,因为她们爱元邑。

所以宫廷就是她的家。

她在热水中一遍遍搓自己的手指,可生硬的茧子无法洗掉,她的肌肤在草原上晒得有些发黑。

泄了气,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难过得想要哭。

她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

说到了这里,盏鸢问勾月,“姑姑,你觉得我还该留在良渚吗?”

勾月撑着下巴看这个姑娘,爱与自由,她明明做了选择,可她又后悔了,她既不愿意承认,也不敢继续往前走,所以只能慢慢拖延,如果她想要离开,即刻就能离开。

非要等大婚之后,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借口能多留一会儿。

“走吧。”勾月道。

“北地很好,你不是想做北地之王吗?也许你在王庭驻守多年,立功无数,陛下会改了心意,叫你取代牧野。”

她心中燃起希望,“真的有那一天么?”

“你觉得自己不如牧野?”

“当然不是。”她骄傲地仰起头,“我比他要出色。”

勾月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这不就得了。”

盏鸢蘸取茶水,在桌上写道,“展。”

“这是什么?”勾月问道。

“咱们楚人现在入主中原,都要写中原字了,还要取中原名,我原本叫展鸢,鸢是草原上的一种小的鹰,翼长而狭,飞得很快,很高,是一种十分凶猛的鹰,父亲没有为我取名,这名字是母亲所取,母亲希望我如那种鹰展翅高飞。不过,父亲后来改了我的名字,叫盏鸢,叫我做杯盏上的鸢鸟,不能高飞,也不能离开他和母亲。”

她叹息道。

一字之差,家族对她的期待就变了。

勾月道,“名字不算什么,从前我叫塔兰,现在不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你若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就不要犹豫了。”

她笑道,“姑姑,我这次去了北楚,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如果那是你祈求的,那么我祝愿你此后顺遂,日日开心。”勾月敬了她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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