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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太傅论政(2)

原来,叔向的话里有话,涉及到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两名在晋国得到重用的“楚材”争田发生纠纷。

一位是向晋景公提出“联吴制楚”的屈巫的儿子邢侯,一位是因父兄诬陷,无人调解澄清误会,不得不逃亡避难的雍子。雍子到晋后,晋国封鄐地作为他的食邑。邢侯也因功被封,其邑与鄐地交界,故此爆发边界之争。

士氏世代熟识律法,士会的侄子士渥浊曾任晋悼公的太傅,晋悼公曾命他重治士会制定的晋国法律,后世理官之职一直由士氏这支分支掌管。

照理大夫有纷争应由理官出面调解,时任理官士景伯不巧出使楚国,中军元帅韩起便命羊舌鲋代理理官,接下这单官司,判明是非,定出黑白。

羊舌鲋何人也?羊舌职生下四子,分别是伯华(羊舌赤)、叔向(羊舌肸)、叔鱼(羊舌鲋)、叔虎(羊舌虎)。羊舌鲋正是“羊舌四族”的老三。

晋悼公继位后,大力扶持公室,韩氏、羊舌氏、祁氏位列帮扶对象,得到大力提拔。羊舌职被任命为中军尉佐,辅佐中军尉祁奚。羊舌职去世后,祁奚又推荐其子伯华代其父职。

栾盈被逐,老四叔虎因与其来往过密,列为叛党被诛杀。伯华、叔向受牵连被捕入狱,老三叔鱼听闻风声不对,逃往鲁国,避过一劫。

因祁奚出面向晋平公求情,伯华和叔向最终被释放。叔鱼在鲁国正卿季孙宿的帮助下回国,继续活跃在晋国政坛。

因为同时得到提升,韩氏、羊舌氏、祁氏关系密切,相互扶持。叔向虽未列卿,人品、才华、见识皆是独树一帜卓尔不凡,受人敬重。他任职晋平公的太傅,从事外交,与赵武配合默契,与各诸侯国的贤人名臣均有私交往来,交友甚广。

韩起任执政后,对羊舌氏格外关照。比如“平丘会盟”时,三十万大军集结,必须有个领头人,恰逢司马一职空缺,韩起便下令由羊舌鲋代理司马,总领大军开赴邹国。

跟二哥的仁厚多智不同,羊舌鲋性格滑溜,诡计多端,善长投机取巧,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贪财。

大军经过卫国时,他命令军队驻扎,公然向卫国国君索贿,并放纵手下四处乱砍破坏。卫国人无奈,只得捧着羹汤,奉上一箱锦缎送给叔向,请他帮忙制止捣乱者。

叔向一听,知道是弟弟使坏,他喝下羹汤,拒绝了锦缎,当着来使的面承诺一定会出面制止。来使刚退下,眼线早已通报羊舌鲋,听说哥哥非常恼怒,羊舌鲋不敢造次,赶紧勒令手下人收手。

羊舌鲋知难而退是形势所迫,不代表他改弦易辙,洗心革面。

邢侯与雍子争田,在他接手前已经过长时间调解,苦于未能达成共识。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罪在雍子,是他越界占有邢侯的地引发的争执。交接此事时,一切都是清晰明确的,只等做最后的判决而已。

听说换成羊舌鲋主审,雍子马上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翻盘的机会。他私下面见羊舌鲋,绝口不提争田之事,只一心一意要将自家年轻貌美的小女儿嫁给羊舌鲋。

贪,从贝,多指对财物的不知足,求多,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既是不知满足,除了钱财,人的需求还有许多,比如美色玩好。贪字还可组成其它词,比如贪花、贪虐、贪谗,一个人只要沾上贪,通常都会爱上贪家族的所有成员。

如花似玉的美人,所有雄性生物闻之都会垂涎三尺。财物虽引人,娇艳的花同样勾人心魄。收受财物往往太过显眼,容易授人以柄,美人却不同。何况还是光明正大的嫁娶,旁人更是无从置喙。

羊舌鲋娶了雍子的女儿,便成了雍子的女婿,女婿还能判老丈人败诉不成?尝到甜头的羊舌鲋自然是投桃报李,马上宣判:邢侯败诉,退还田地给雍子。

邢侯一听大怒,想想自己的父亲有大功于晋国,自己素来又循规蹈矩,秋毫无犯。明明是自己有理,却因换了个判官就是非黑白颠倒,岂有此理?冲动是魔鬼,邢侯被鬼附身,拔刀相向,当堂杀死羊舌鲋和雍子,扬长而去。

本是田产纠纷,结果却闹出两条人命,一时朝野议论纷纷。韩起找到叔向,问他此事如何判别。

叔向不慌不忙说道:“三人同罪,生者处死示众,死者暴尸。”

“何以如此定罪?”韩起问道。

“雍子明知自己的罪过,却用女儿作为贿赂取得胜诉;鲋出卖法律,不以是非曲直评定对错,利用职权偏向邪曲,助纣为虐;邢侯虽有冤屈却擅自杀人,所以三人同罪。”叔向不疾不徐的解释道。

雍子明知有错却要掠夺他人财物据为己有,此为昏;羊舌鲋贪以败官,此为墨;恣意夺人性命,此为贼。依据《夏书》所载,“昏、墨、贼,杀”,有法可据。

最终,邢侯被杀并陈尸示众,雍子和叔鱼则被暴尸。

叔向秉公执法,毫不徇私,为世人称道。羊舌鲋虽然罪有应得,毕竟是同胞兄弟,想来叔向一定是心痛难当。只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何况羊舌鲋连续两次辜负了韩起的重托,叔向也深知不能再纵容其恶行,所以才有此一判。

“太傅的判决,朝野信服,也算是全了羊舌家族的名声。”智跞宽慰道:“不必自责。”

叔向无奈叹息,“自小三兄弟一同长大,之后入仕共事。母亲最宠爱三弟,三弟事事顺遂,最后竟死于贪墨。杀死他的不是邢侯的刀,而是他的贪念。”

叔向所说不假。出身名门,兄长名声在外,执政首席又是世交故旧,这么好的资源,不图谋为国效力,实现理想抱负,反而天天钻到钱眼里,真是鼠目寸光。

据史料记载,羊舌鲋是历史上最早记录在案的因贪污被定死罪的官员。

把视野拓宽,他不过是众多贪图金钱美人的卿大夫之一,他所贪求的不过是地球人都渴求的,凡夫俗子都向往的。只是不小心,正好有位铁面无私的兄长,死了还不算,还要让他死个明明白白,罪名清楚,量刑有据。死了还得昭告天下,引为反面教材。

在春秋后期礼法松驰的天空,叔向所为,实属难得。也正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后世才会铭记这件事。不只是羊舌鲋的贪,还有叔向的正,一正一邪,一兄一弟。

每当回顾历史,这样矛盾对立的兄弟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闻鸡起舞,志在收复国土,一心报效国家的祖逊,他的弟弟祖约却举兵叛乱,投靠蛮夷,身死族灭。志向高洁的柳下惠,弟弟却是臭名昭着恶贯满盈的盗跖。

后世相互比较,引为逸趣,作为当事者,恐怕不能如此轻巧。正如此时年迈的叔向,看到公室衰微,回想手足被杀,心头定然泛起悲凉。

再次追忆此事,相信一定有许多画面浮上他的心头——有兄弟相处的无忧童年光景,也有同朝入仕的意气风发,更有兄弟齐心的誓言盟语,最后却是不得不挥泪斩兄弟的无奈痛楚。

饶是叔向如何豁达宽怀,心境如何旷达,道行如何深远,终究是凡人俗子,有手足之情,有喜乐忧惧。

相信已经化成灰尘的羊舌鲋,在黄泉之下,卷入畜生道中修行时,也会思念哥哥。不知他是否后悔,倘若当日放下一念之贪,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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