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岩止之哄
仿佛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孟轻尘很难再一次从梦里挣扎出来,使自己清醒,因为她的身体实在是太疲惫了。
在梦里,落霞笼罩着山峰,山梁托举,仿佛入了仙境,她记得,这是位于咸阳城以北的九嵕山,山上岚浮翠涌,刺破青天,流泉飞布,众山环绕,峰顶有苍鹰在翱翔,还有烟雾缭绕。
爹爹把她给托举了起来,比峰顶更高。
“轻儿,你看,我们身后,是我们孟家世代要守护的疆土,我们面前的北方,还有辽阔的疆土等着我们去征服!”爹爹的声音很大声,豪壮得让人听了都热血沸腾。
爹爹将青玄剑交给了她,青玄剑旁人拿之,只会觉得沉重得难以负担,只有真正的英雄有了它才会如虎添翼,可那年她坐在爹爹的肩膀之上,第一次接过青玄剑,只觉得它轻盈无比,她不明白,爹爹为何说青玄剑虽重,但利可杀人,削铁如泥。
那一天,爹爹朗声大笑着说:“吾儿真英雄!”
情景突变,爹爹坐在战马之上,率领着百万大军,她抱着娘亲的牌位站在城门之上向爹爹招手,有她和娘亲送爹爹出征,爹爹每一次都会得胜凯旋。可是那一次,爹爹没有将青玄剑带在身上,因为爹爹说,她比爹爹更适合拥有青玄剑,就是那一次,爹爹尝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战败。
是因为爹爹没有带上青玄剑所以才战败殒命的吗?
如果她当时没有接过爹爹的青玄剑的话,那该多好。
夜已深沉,所有的血腥残局慢慢地收拾掩埋,但纵使如此,依旧是有迹可寻,一场政变,是永远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结束,后事很多,至少要埋葬头曼和图格两位皇室的尸体,还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祷告和仪式。
头曼的尸体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新衣,供在石坛之上,石坛之上,接引冥神的魂幡已经立起,岩止亲自为头曼在魂幡上系上了一颗狼牙,那意味着,冥神狼耶将会带领着头曼的灵魂进入大漠深处,一个叫作永生的地方。
至于图格。
他顶上了叛变之名,是没有资格享有这样的仪式的,按照匈奴的说法,没有被冥神接走的孤魂,将永远徘徊在荒凉孤冷的大漠之中,无休止,无止境,承受永生永世的煎熬。
今夜格外的漫长,头曼的夫人们和侍妾都守在石坛下方呜呜咽咽地哭泣着,以苏白拉为首,她是头曼的阏氏,理当如此。
岩止覆手而立,神情冷漠,就连薄唇边上的那道弧度都带着凉凉的讽意,他的目光淡淡地从这些哭倒在石阶上的女人身上扫过,笑意更深。
这些正在为头曼哭泣的人,有多少是因为他的死,又有多少人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哭泣?至于苏白拉,她是为头曼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儿子图格而泣?
在匈奴,父死,他的继承者便可连带着继承他的女人,否则,这些女人将守其忠诚,为其殉葬。七日过后,头曼下葬,这些女人的唯一下场便是殉葬,她们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哭泣罢了。
“王,瑞祥殿下私自埋葬图格尸首,是否要拿下。”莫面无表情地来到岩止的身边,低声禀告。
私自为叛变之人收殓尸首,罪与同诛。
岩止似笑非笑的冷漠寒眸泛着漫不经心的凉意,他缓缓地抬起了淡薄的唇:“由他去吧。”
莫顿了顿,他以为王会趁此机会将图格的血亲兄弟瑞祥也一并处死,可王为什么要留他性命?留着他,就等于留着一条随时可能咬伤自己的狼。
“岩止殿下,七日之后,单于大人下葬之后,便是您的继位大典。”长老院最年轻的一个席位莫属贺达了,他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眼那些哭泣的女人们,怔了怔,然后迅速向岩止禀告长老院商议的结果。
贺达明亮的眼睛写满了对岩止的敬畏与崇拜,或许这也是岩止为何会重用他,扶持他继承父亲的首领之位,坐稳长老院席位的原因。
岩止半眯着眼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那轮浅淡的月亮之上,神情深邃而莫测,好像没有听到贺达的话一般。
“岩止殿下?”贺达忍不住出声询问。
莫依旧站在岩止身后,此时也是沉默着,就连他跟在王身边那么久,还是无法揣测王此刻在想些什么。
“贺达,弑母、弑父,杀兄弟,除异己……”岩止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冥神也会将他的灵魂带走?”
“岩止殿下……”贺达不明白岩止殿下为何要怎么问,他之所以崇拜岩止殿下,不仅是因为对力量的崇尚,在他心里,岩止殿下是伟大的人,有无数的人想要岩止殿下的性命,可是他们都没有成功,能活到今天,正是因为岩止殿下的残酷和冷漠,可他也会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关心民生,以最少的流血,带给匈奴子民最坚固的护盾。
此刻岩止殿下的神情是冷漠的,可莫名的,贺达觉得,今夜的岩止殿下,在见到单于大人的尸体之时,神情为何会那样复杂?没有胜利者的愉悦,反而有一种落空的感觉,像是多少年一直坚持的某种仇恨,忽然间没了归处,拨开了血淋淋的表层,底下却有些寂寥和落寞。
强大的岩止殿下,是不会有这样的神情的。
“明日醒来,我们将面临的是更艰难的局面,你们都是忠诚于我的人,理应知道。”他的尊贵和威仪丝毫未减,岩止看向了归于平静之后的天,优雅淡笑,令人迷惑。
“是。”莫与贺达二人皆是一怔,毫不犹豫地应和。
“天亮以后,让容和来见我。”岩止留下了一句命令,便一挥衣袂,离开这石坛,往夜色朦胧深处走去。
他屏退了侍女,跨入自己的王帐之中。
帐中光线昏暗,炉火早已经熄了,但温度还是一样的暖,床榻上之人安静地沉睡着,她的手还是不安分地伸出了毛毯之外。
岩止的脚步忽然停滞住了,竟一时之间有种被钉在了原地的感觉。踏入自己的王帐之后,直到见到她已经沉沉睡去,他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握了握拳,他眉间一舒,竟有些好笑,他经历过的事数不胜数,杀戮,夺权,篡位,所有令人所不齿的事情,他都不曾畏惧,如今竟然会怕这个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小女人?
他竟有些害怕,当他进来之后,这个小女人又会说出一些会刺激到他的言论,让自己不受控制地发怒,好在,她睡着了。
岩止阔步朝床榻边走去,她睡得很沉,往常这种时候,即使她睡得再沉,在他靠近她之后,总会很快地醒来,并且辨析出是他在她身旁,但今天这个小女人却真的沉沉睡去,丝毫反应也没有,若非她的胸口还在上下起伏着,睫毛有些微微颤动,他真该怀疑她会不会已经被他失手掐死了。
岩止忽然眸光一顿,停留在了她香甜白皙的肌肤之下,那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痕迹环绕了她纤细的脖颈,那是他对她施暴的证据么?他险些,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她。
他在榻前坐了下来,来之前,他命下人备了消肿去淤的药膏,此刻就放在她身侧的床榻之上,看这小女人难得这么乖巧安分地在他面前睡着,岩止并未叫醒她,只是神情认真地仔细将药膏挑在指尖上,然后轻轻地在她的脖子上抹匀。
出现在这英俊的面孔上认真神情十分的温和,就如第一次将她带回王城时替她擦干湿漉漉的头发一样,岩止眯了眯眼睛,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上心了?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和神庙的预言吗?
“嗯……”孟轻尘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是那清凉的药膏触上了她脖颈处的淤伤,让她下意识地躲了躲,轻轻地蹙起眉来。
岩止的手微微一顿,让后挑起了眉,动作也越发轻柔起来。
“我不要青玄剑。”孟轻尘忽然喃喃地哼出了声,眉间越蹙越紧:“爹爹……”
爹爹终究还是上了战场,没有带上青玄剑,然后战败了。
爹爹这一生,只战败过一次,因为从此以后,爹爹便再也没有机会再败了。
“轻儿,吾儿乃真英雄!”
“轻儿,不听你娘亲瞎说,这世间配得上我们轻儿的男子还没出生呢,谁有资格娶我们轻儿?”
“轻儿,孟家军数百万,征战沙场,个个都是真汉子,往后,你可不能亏待了他们。”
“轻儿……”
“轻尘,天亮了。”低沉优雅的嗓音忽然犹飘渺变得真实起来,就在她的耳畔,孟轻尘一惊,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像是从梦里来到了她身旁,爹爹为何突然唤她“轻尘”,而不唤她“轻儿”?
刷地一下睁开了眼睛,轻尘有些怔怔地眨了眨眼,果真,天亮了。
她从未像昨夜那样睡得那样沉,意识也不归自己使唤,所以她做了一晚上的梦,断断续续地,很乱,所以当她醒来后,觉得异常的疲惫,她虽睡着了,可她的脑袋却一整个晚上没有休息。
帐内很明亮,却又不刺眼,看来是天刚刚才亮。
她睁开了眼,便见到岩止在她身侧,这张熟悉的英气面孔,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威严内敛,与以前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孟轻尘竟然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好像太阳神执起了权杖,神圣的天人披上了光芒万丈,比以前还要威严,还要尊贵了。
“岩止?”孟轻尘迅速地爬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醒了?”岩止优雅地坐在椅子上,身子靠着后面,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深邃幽墨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泛着笑意,很美丽,但是也很危险。
孟轻尘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真担心他会不会再来一次,要是再来一次,她的脖子可经受不起。
似乎是被孟轻尘的这个小动作给取乐了,岩止的笑意更深,他的语气温柔,可眼睛里却莫测难猜得很:“知道害怕了?”
见到她这个反应,岩止的怒意早已经全消了,这孩子依旧生龙活虎的很,他心底残留的那一点恐惧,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今日看来,她脖颈处的淤痕已经消散了很多,浅浅的,但还是一样刺目。
孟轻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很奇怪,似乎触碰上去的时候没有先前那么疼了,喉咙里也没有火辣辣的感觉,可是她仍是不愿意吭声,因为她此刻若开口说话,那声音实在太难听了。
“梦到了什么?”岩止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转而问道。
这孩子总不能不打算对他说话了吧?
孟轻尘怔了怔,他怎知自己做了一夜的梦?
抿了抿唇,孟轻尘有些郁闷,岩止是一定要在她伤好之前与她说话吗?
“不记得了,我是不是说梦话了?”鉴于她连岩止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孟轻尘便知道自己大概是睡得太沉了,说了梦话,一夜乱梦,她现在睡不着,可是身体却很疲惫。
“没说什么。”岩止忽然将这个对于他昨夜的暴怒仍心有余悸的小女人给抱了起来,放到了她的腿上,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脖颈,由于被他抱在怀里,孟轻尘的神情有点视死如归,无处可躲,岩止低笑着扫了她一眼,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刻意说给她听的:“父亲大人崩了,即使你想成为他的夫人,恐怕也要失望了。”
“死了?”孟轻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了,这么说的话,岩止昨日特意来看她,莫非就是要向她解释这些?
“你很惋惜?”岩止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孟轻尘过度惊讶的神情。
孟轻尘的声音还是很沙哑,让她觉得神奇的是,不过睡了一个晚上,竟比原来好太多了。
面对岩止的质问,孟轻尘默默地摇了摇头:“成王败寇。”
只是这四个字,岩止便知他已无需向她解释什么了,这个小女人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
“我昨天说的话。”孟轻尘别过了头,语气有些吞吞吐吐,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那该是岩止心中的一根刺吧?所以他的愤怒才会那样的不可抑制。
岩止满含深意地观察着孟轻尘的神情变化,这个坐在他腿上的小女人出奇的乖巧,他的大手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在她的头顶上落下一吻,轻轻地触上她泛着香气的轻柔的黑发。
“咦?”孟轻尘困惑地抬起了头,岩止刚刚做了什么?
她昨天说的话成功地激怒了他,可也为自己带来了不少苦头。
“把它忘了。”岩止忽然出声警告,十分严厉,可他的眸光却比昨夜温柔了许多:“有些话,不该说,说了,也许会为自己招来不幸。”
何须岩止再警告她?她已经深有体会了!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吗轻尘面色有些古怪,她扯了扯岩止的衣襟,沉着脸,清了清嗓子,颇为尴尬:“昨晚那颗药丸。”
“在你面前碎成了粉末。”岩止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随后的幻想。
“所以没有第二颗了?”孟轻尘的表情瞬间苦了下来,她无比烦闷现在这样没有力气,疲惫的,虚弱的身体状况。
岩止笑了,一颗入口即化的药丸被岩止塞进了孟轻尘的嘴里,又是那样,一入口便融化,消失无踪,只留下无尽的苦涩之味,比起她所食的第一颗还更要苦涩,轻尘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没有下次。”他挑了挑眉,幽深的眼睛里是真的有些严厉,他给予她的东西,她只需接受就好,如若像昨夜那样,被她推出去,碎成末的东西,他就不会给她第二颗。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有些混乱,械甲刀刃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侍女的尖叫声。
岩止的眉眼间陡然一沉,帘帐忽然被掀开了,闯进来的是瑞祥,还有阻止他没有成功的岩止的侍臣,岩止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挥退了侍臣,然后有些发冷的凌厉目光落在了瑞祥身上。
岩止毕竟还未正式行大典坐上匈奴王之位,而瑞祥的身份还是尊贵的皇子,那些侍臣和侍女们自然是不敢真的去拦他伤他。
“瑞祥,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所学过的礼节?”
兄长之帐未经通报不准擅闯,见到兄长,即使是贵为皇子的瑞祥,也必须行礼问候。
更何况他岩止将会是整个匈奴帝国不久之后的王者。
闯进岩止帐中的瑞祥见到的第一幕便是孟轻尘正坐在岩止的怀里,整张小脸皱着,似乎刚吃了什么苦涩的东西,可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的暧昧,她竟然在兄长大人的怀里?
但此时的瑞祥根本来不及顾及这些,他埋葬图格兄长的尸首,彻夜未睡,只这一夜之间,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就已经衰老了好几岁一般,青灰色的胡茬子在他的腮帮和下巴上冒了出来,浑身上下的衣服褶绉还沾着泥土,血污,头发有些零乱,那双明亮且盛气凌人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怒气鼎盛,狼狈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