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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红和立生不知道怎么又睡着了,等她们醒来发现爸妈都不在身边。

屋外,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两人起来到厨房打来一点凉水刷牙,又打湿毛巾抹了一把脸。

厅堂里,陈福和陈前进两家人已经在呼啦呼啦吃早饭。

姐弟俩到爸妈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通也没见人,便回家了。此时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

月红在厨房找到昨晚的剩饭,右手手指捏一点起来凑到鼻子边嗅,没馊。她搬来烧火凳,站在上面,往锅里倒点清水,用竹刷刷了一遍锅和锅铲,再用锅铲舀出洗锅水。立生擦燃一根火柴,点着一小把干稻草塞到灶里。

“哎呀老天,莫搞起火喽!”陈前进媳妇从门口经过,她家的厨房就在隔壁,怕起火了自己家也遭殃。

“不会。”陈月红回头望了一眼。她在锅里抹了点猪油,把剩饭倒进锅里翻炒,左手撑住灶台,防止摔倒。饭炒热后,在出锅前加了点酱油和盐。姐弟俩的早饭就好了。

正当姐弟俩吃饭呢,陈福和陈前进媳妇从外边冲进来,

“哎呀,两个人还在这里吃饭!听说高虎山亭子里有个人吃药死了,还不去看看是不是你们妈!”陈福家的张着一张嘴巴,露出一口不是很整齐的黄牙,下排牙齿中间的两颗是镶的金牙,配上一头毛头,像个老太太似的佝着背。

“嗨呀老天,一日到夜吵,没个初一没个十五的,烦都快烦死了。现在好了,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前进家的说到。

两个孩子听着这些话,心里很害怕,开始啜泣起来,嘴里的饭粒子时不时掉一点出来。正哭得稀里哗啦,陈有和从外边回来。

“不是,是别人。”他对着屋子里的小孩和两个女人说。原来他一早没见谭家英,又听陈福家的说见她一早出去了,后来又在菜市场听人说高虎山半山腰的厅子里药死了一个人。他一下慌了:莫不是自家女人?他同旁人交代了一句去我家找两个小孩,就往山上跑去。等他慌张害怕上了山,只见破亭子外围了十多个人,有人在嚎啕大哭。

他心里断定不是孩子妈,那些围着的人他也不认识,人家不会平白无故给别人家的人哭丧的。

他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走过去,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

“老兄,出什么事了?”他逮住一个年级大些的男人问道。

“两口子吵架,想不通,女的跑出来喝药,没了。她男人这不在旁边哭呢!可惜了……“

陈有和得了这话,心彻底放下了。

他回到家见两个孩子在哭,安慰道:莫哭,你妈回你外婆家了。

“听哪个讲的?”屋里两个女人问。

“别人从新店子回来,说见她往煤矿岭去了。”

“哦,那就好。天命啊,老天!“女人感叹道。陈福媳妇刚刚是着着实实担心了一把。她庆幸喝药死的不是自己那个闹心的邻居,因为早上她刚奚落了一把对方,万一真死了,那自己心里也会不好过的。

谭家英这时正走在通往煤矿岭的山路上。过了彭门寨,再翻一座山头就到了,她娘屋里就在煤矿岭脚下第一间。

此时她心里乱哄哄的,回去她妈肯定得数落一通。算了,管不了那么多,她心里一口气堵着上不来。

清早她睁着一对鼓泡眼从门口出来,就见陈福家的指着天,骂道:倒灶头的人家,日也吵,夜也吵,自己家没有初一十五,也不让别人家过天安生日子……

她知道在骂自己,脸一下绿了,沉着脸走出大门口,进了厨房。她塌在烧火凳上,却没有点火,就那么一直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这些年在别人的屋檐下真是没少受气!作为这个屋里的外来户,其他两家人没少在背地说她家的闲话。就拿前些天来说,自己同两个孩子在厨房烧火煮晚饭呢,就闻到一股香味。等天麻麻黑的时候,陈福家的提了个铁水桶径直进了她家厨房,神神秘秘地从桶里端出一小碗香喷喷的腊肉糯米饭,并且不时地回头朝门口望去。见没人,这才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道:给孩子尝尝味道,别让前进家的晓得,他家两个男孩子刁死了!

谭家英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笑着小声说:哎呀,多不好意思,你留着自己吃呀,家里那么多人!

两人说了几回客套话,陈福家的就回自家厨房去了。

其实这情景在陈前进家刚刚上演过,陈福想让邻居在外边说他的好,以提高自己的名声,所以经常让自己女人做这些。

又过了几天,这天她从外边回来,只见陈福家的和前进家的正蹲在陈福家的厨房墙根下择菜,嘴里还有说有笑。她正准备走近去问问是什么好事,只听得陈福家的嗤笑着说,“她家啊,没日子过,穷得只剩四个人了。两个孩子天天吃起饭来就眼馋得不行。

“就是,丢人呦,孩子都养不起!你看看,村里除了几家吃公家饭的,谁家只养两个娃就不生了?“前进家的附和到。

“就是,她男人还嘴硬说什么响应计划生育呢!鬼脑壳!“

谭家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分明就是说的自家的闲话。她心里气恼,但凡男人能争点气日子都不至于过成这个样子。

想到种种,最终她饭也没心思做了,垂着眼皮,耷手耷脚走出了厨房,往村口的方向走去,她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能去哪呢?除了娘屋里,还能去哪?

想到这里,她又哭了一阵。

这样想了气,气了想,老虎太阳照在她身上也不觉得热,手脚还是发冷,只是脸被晒得通红。等她穿过一片梯田,再经过几棵一人多高的芭蕉树右拐,一排低矮的平房映入眼帘。这些都是市煤矿公司员工的住房,前些年这里发现了丰富的矿产,市煤矿公司就派了技术人员和一些原有的员工来,另外还在本地特招了一批员工,待遇和总公司员工一样,谭家英的爸就是其中一个。那会有二十来年了,她记事起就待在这个地方了。

这两年随着煤矿资源的枯竭,总公司有意要放弃这里。

谭家英顺着坡走下去,从墙上的玻璃窗户里看到她妈梳着两条辫子在耳后,此时正坐在厅堂里打盹。矿工们还没下工,没人来吃酒,她就趁空偷个懒。她娘屋里正对面是一间大长间,一排的玻璃铁窗,从窗户往里望去,里面堆满了生锈了的挖矿工具和机器。四周长起了半人多高的野草。

“妈,妈……”谭家英走到她妈跟前,连喊了几声。

她妈猛一下惊醒过来,“哎哎”

“哎呦,是你呀,家英。我还以为是吃酒的”

“哎!你怎么这副鬼样子?“她妈三娇这时瞧见自己女儿一双肿泡眼,满脸憔悴。

谭家英沉默了半晌,未语泪先流。“跟有和两个打架了……”

“那个遭天谴的!鬼使你去他家的,那时候叫你莫去那个穷死了的人家,你偏去啊!唉……”

谭家英妈性子比较强悍。她生养了三女三崽,男人读过几年书,家里家外的活是不会干多少,好在混了个工人当,不过要养活六个子女是远远不够的。这些年要不是她卖点米酒,凭男人那点工资,大儿建国的大专怎么供得出来?眼下老五永国又在上高中,老六爱国上初中,哪样不要她来操持?三个女子已经出嫁是指望不上了。她想着等孩子们都出来了就好了。

她狠狠地把女婿骂了一通。末尾又交代女儿安心住下,他陈有和不来接就不回去,两个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饿不死!这次就狠个心,撂开几天。

在家里的月红和立生听到妈妈没死,回了外婆家,心里就不慌了。小孩子的世界,没有太多的烦恼。现在他们正在爷爷婆婆家里的长凳上坐着玩解手绳。

爷爷婆婆家离他们住的地方其实也不过十来米,但是小巷子疙疙瘩瘩的,中间隔了七八户人家。

“你个短命崽还想不想要家了?像什么样子?成天和那些人混一起!崽女都那么大了,该懂事了。”此时有和爹昌世老汉正在训自己的儿子。他手扶着原木八仙桌站着,身穿灰白无袖布衫,露出干瘦苍老的胳膊,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裤脚卷齐腿肚子。他手指着陈有和骂到:你个短命鬼,就是作死。”吐沫星子飞得老远。

陈有和坐在长凳一头,没了昨天的气焰,迷着眼,吐出一口烟,嘟囔着:是,净是我的错!吵起架来从来没有哪一个说我的好,净是说我坏!我就那么坏?

“你要做下好事,别人才说你好。你这个人啊,跟你说不通。“昌世老汉气得撇过脸。

“娃娃呀,明天去把家英接回来,人家嫁过来不容易,又生下两个孩子。明天你到亲家那里好好赔个理。“凳子另一头的有和妈劝道。

“明天再说!“

“咦!你怎么说不通呢。行了,你也三十岁的人了,自己好好理理,旁的人多说也没用。月红两个在我这里吃饭,晚上也睡这了。等会儿又不知道你去哪里野了。“他妈说到。

这样的时候有人管饭,月红和立生当然高兴。她俩一会儿便跑出去玩了,直到饭点才回去。

吃过晚饭之后,姐弟俩回到自己家,一人提了一桶凉水,站在厅堂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洗澡。因为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不管春夏秋冬,村里除了女人,大家都这样提一桶水露天洗澡。像月红这样大的还不知道羞,大一点就知道藏在房里洗了。

洗涑过后,姐弟俩便前后脚摸黑去了爷爷婆婆屋里。屋里最靠里面的老木桌上点着煤油灯,木桌紧挨着一张木床的床头,床头就靠着墙放,床头往上一两米的墙上一扇木窗,窗外是黑洞洞的天,窗台上放着一个竹制的酒钩。爷爷婆婆此时半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见两个孙儿来了,便爬起来,笑着招手说:来,脱了鞋到里头来。

两人立马爬到床上去,月红和婆婆一头,立生和爷爷一头。待大家都躺好以后,婆婆便把灯掐熄,拿着蒲扇给两个孩子赶蚊子、扇风。

夜很漫长,听着外边不时传来的玩闹声,两个孩子毫无睡意。立生缠着爷爷讲故事,他爷爷正好热得睡不着,便同意了。他讲起年轻时在田里干活,听到光洋碰撞的声音,那是有人趁天黑在藏家当,可他并没有等人走后去挖。他自豪说到: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但是不偷不抢,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要。

后来他又说了妖怪的故事。他说樟树是辟邪的,有妖怪在村中央那棵空心大樟树里修炼,樟树爷爷同天上的雷公电母报信,后来妖怪被雷公电母劈死了。所以村里满是樟树也没人敢去砍,那是保佑大家的。

月红和立生听着故事,一会儿惊奇,一会儿又害怕,脑袋里满是奇奇怪怪的想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天,这天下午,陈月红同兰花、华英像往常一样牵着牛到坝上吃草。这样的时节,坝上两边的水草格外丰美,这里又没有水稻等农作物,不用时时想着拉住牛绳,以防牛儿偷吃庄稼。她们三个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了衣服在港子河干净清凉的水里好好玩一会儿。任凭小小的白条鱼在她们的脚子丫穿来穿去。

“咯咯咯……啊呀,好痒啊,这白条看我不抓一只来烤了吃!”华英笑着放出话。

“嗯,我们等你的鱼。抓到了我就去家里偷点油出来,月红负责盐。“兰花也笑了,故意激华英。

“你看着哈!“华英信心满满,可她在水里翻腾了半天也没见半条鱼上来。

“哎呀,这白条太精了,抓不到。嘿嘿……,要不我们到水下闭气游一会儿。“华英呲着一口白牙说。

兰花同意了。

“我有一点怕……“月红向来怕水,平时也只敢在浅处玩。

“不怕,要不然你坐我背上,我在水里游着,这样总行了吧。“

“你行吗?“

“放一万个心!“华英拍着胸脯说。

就这样,三个女娃娃在水里闹起了水仗。玩累了就起来穿好衣服,坐在坝上,靠在一起看着这一片天地。

稻子马上要成熟了,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往南延绵至柏林村,往北一直到姚田村,再北便是一座座大山挡住了,只有一条通往县城的泥巴路。

天空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层层叠叠的苍翠山峦,包裹住这一片金色的海洋。

三人干脆躺下来望着棉花一样的白云从一头牛变成一只狗,又变成骇人的妖怪模样,最后被风吹散成一缕缕青烟似的。

“月红,月红……”陈月红猛的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那是她妈!

“哎!妈。“她开心得一下从草地上跳起来。

“回来。“

“好,来了。”她跟两个伙伴说:我妈喊我回家,就去牵自己的牛往村口去。

等她气喘吁吁跨过石拦,她妈就站在石拦里边笑着给自己递来一块油炸饼。

有妈妈等的孩子真幸福啊!

她几口就把饼吃了,吃得满嘴是油。“好吃!“

“还有“。她妈扬了扬手里的布兜。母女俩人说说笑笑着往家走。

“妈,你怎么去那么久?“

“嗯,回外婆家住了几天,外婆家炸饼吃。“

……

晚饭月红和立生吃得很开心,妈妈做的味道还是合口味些。婆婆毕竟快七十岁了,又是吃斋,饭菜基本没什么味,往往一顿煮一天的菜,下顿就不用烧火煮菜了,省一点柴火。

夜里,陈有和没有出去玩。他向老婆保证: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不出去打牌了。

其实在谭家英回娘家的第二天,他就上门去接了,只是被丈母娘给骂出来了。当时,他就蹲在丈母娘家不远处的小树底下抽烟,嘴里骂着丈母娘:老东西,心真狠!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水都不给我喝一口。心里边想着这事怎么了?丈母娘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可比老丈人厉害多了,今天老丈人下井去了,他也没脸去找。

谭家英在娘家住了两天,心里也有些想孩子了,哪个妈能真舍下孩子不管不顾,在别处能住的安心?她本意是让孩子爸知道错,现下他也来接了,可她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就跟了回去,得让他陈有和长个记性!因此,她便听了她妈的话,没有马上跟了回去。

陈有和就那么蹲着,后来太阳下山了才赶急回家。就在今天早上,他都在想要不明天还厚起脸皮去一次煤矿岭,家里没个女人像什么样子。还好,家英通情理,自己回来了!不然还得去挨一次骂。陈有和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他想要好好过日子。暗暗发誓不再出去乱晃了!

晚上,月红和立生听着爸妈亲切的说话声,感到很踏实。

这个家暂时安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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