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大地一片荒凉。空荡荡的田地里此时只剩下挨着地面的一截枯黄的禾杆,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黑鸟在里面找食吃,偶尔有人经过,它们便惊得飞到光秃秃的树上。
这个时候是庄稼人最清闲的时候,所有的农作物都进了仓,地里只种了包心菜和芹菜、萝卜等几样抗寒的菜,牛也是在牛圈关着,整个冬天它们就吃干稻草和主人一天喂一桶撒了米糠的洗锅水。平日也没谁会往地里跑了,所有人都窝在村里不出去。
夜晚,北风呼呼地刮过,将窗户上的薄膜吹得鼓鼓囊囊。这样的时候,人们早早地窝在被子里。陈有和一家也不例外,为了省钱,他们早早把蜡烛吹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几声狗吠声响起,接着是更多的狗吠声,后来又慢慢停了下来。
在这狗吠声中,掺杂了一个男人不着调的歌声。
陈有和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句:“这个赖子!也不怕冷。”
这个满嘴不着调的男人叫“号家赖子”,住在昌世老汉那栋祖屋的下边一些,今年刚刚五十岁。他早年死了女人,自己拉扯一女两子生活。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发了癫,一天到晚在村里游荡,嘴里常常胡言乱语。一到下半夜还爱唱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歌,一唱就是半宿。附近的人被他闹得没有安宁,不过也没人敢怎么样,反而见到他搞坏事,你还得给他递根烟,说一些好话来哄他。大家都忌惮他,他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说不定就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你还没地儿说理!
“当当当……“鹅山的钟撞了九下,一家人渐渐有了睡意。
“哎呦,短命鬼!“
“偷猪啦!个个快起来,有人偷猪!“几声大喊打破了平静的夜。
接着就是慌乱飞快的脚步声。
陈有和迷迷糊糊醒来,仔细听了听,同谭家英说:“像是三世叔的声。我去看看。“
他匆匆披了件棉衣,操起门背后的矛钩。叮嘱媳妇记得把门顶住,就转身出去了。
屋里谭家英搂着两个小孩,听着外面的喊叫声,心里有点慌。月红和立生也吓得不敢睡了。
陈有和跑到三世家,他家点着蜡烛,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家的女人,三婶正在门里拍大腿摇头哭喊,“遭瘟的,天杀的短命鬼……“
“三婶,这是咋啦?“
三婶走到门口,急得话都讲不清了,指着村口,“那个方向去了,偷猪!“
陈有和一路狂飙,路上碰到友世和有金等其他五个后生,六人一路朝村口追去。
另一队男人打着手电、敲着锣上了勺子岩。说不定偷猪贼就藏在勺子岩的某个洞里。男人们嘴里大喊着,“散开、散开……”,并不停地晃动手里的电筒。敲锣是为了吓走不干净的东西,嘴里喊的话也是对它们说的。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惊得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扑簌簌飞离。
陈有和一行人追到村外,在石拦附近发现了被五花大绑的昏睡的肥猪。有和、友世两人守着猪,其余四人在附近的巷子里搜索了一番,还是没有偷猪贼的影子。估计是吓得弃猪逃跑了,在石拦那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火光朝乡道的方向移动。
不一会儿,得了消息的陈三世同他两个儿子也赶来了,大伙一块把猪给抬回了三世屋里。其他出去找猪的人听得消息,也陆续回到了三世的屋里。
此时,三世屋里的那头大肥猪还躺在马口里昏睡着。村民邻里之间知根知底,家家户户的猪都是散养的。猪儿并不傻,白天在家附近游游晃晃,到点了就回家来吃食。许多的人家连住的地方都紧张,更没有专门的猪栏。家里养的猪夜晚就躺在马口里背风的地方睡觉,没遮没挡的,便给这些小贼有机可乘。)
现在二十多个后生或蹲或站在三世家的马口里,三世叔给每人发了一支烟表示感谢。不善言表的人往往通过发烟来表达心中的感谢。大家吸着烟,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事,“那几个婊子崽,是跑得快,要是抓住了,不得把他们绑树上打死!“金世气得牙痒痒,也不去打听打听,在整个什马,乃至芜丰县,有几个不怕死的,敢来惹羊山人。
“会不会是前两个月被揍的那几个婊子崽?”陈有和想起来。就在两个月前,学满和妹子小花去什马赶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小花被一个小子捏了一下屁股,学满去理论,对方仗着人多,还把学满给抡了几拳。好在遇上了村里几个人,把三个小子拦住不给走。学满骑着脚踏车跑回村里,喊了一车的后生,坐着有良的拖拉机气势汹汹地朝什马开去。
到了什马的老桥边,一车的后生手里抡着家伙,冲到那几个闹事的小子面前。对面的人也喊了救兵来,总共有一二十个,也是个个手里操了家伙。
学满走上前,就朝动手的小子丢了一块石头,对方被砸出血,两人缠斗在一起,旁边的人也开始过来帮忙。另外的人看着对方带来的人,不让去给帮忙,最后那小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方的人为了面子肯定也不会就这样罢休,双方僵持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县里来了一车武警才把他们驱散。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事,他们来报复来了。
屋里的人听了有和的话,觉得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因为外村人偷东西一般都知道避着羊山,没谁这么大胆子。
“那肯定就是那几个婊子崽。“其他人都肯定道。
“下次见了,老子还要打!“学满站起来,重重地吸了口烟。
“那是肯定的,婊子崽不怕死就来。“
一群人穿着单薄的衣服,义愤填膺地讲着话。虽然冻得手僵脚僵,但心里却是翻腾的。这样的时候,他们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集体荣辱感,虽然平时也免不了小磕小碰,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便是一体的。
十一月中旬,终于下了第一场雪。有一种说法叫:不落雪,不过年。肯定要在年前下几场雪的。
一早,陈月红还在睡梦里,这样阴冷的早晨是最适合躲在被窝里的。她妈从屋外走进来,兴奋地说:下雪了,快起来。对于洁白的雪花,没有一个人能抗拒它的美好。
月红和立生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自从入冬以来,他们一直在盼着下雪。他们快速穿好衣服,飞快来到屋外,只见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雪白,地面、屋顶、树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是那样美丽而神圣,平日里的破败不复存在。远处的三层岭被白雾围绕,只露出一个个苍翠的山头,像仙境一样缥缈。
他们兴奋地来到水塘边,四周也是一片雪白,水面结了一层冰,罩住整个水面。
“呀,我们来敲冰玩。“立生提议。
“好。“
姐弟俩还没开始动手呢,华英姐妹也来了。
“我们去玩冰“,月红扬着冻得通红的脸同华英姐妹说。
“好呢,好。“姐妹俩忙不迭答应,于是四人用脚踢开雪,扒出石头,又慢慢挪到水塘边沿,用石头敲下一块冰,小心翼翼地拿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找一根稻草,揪下一小节,放到嘴里对着冰块的一个地方不断吹气,直到吹出一个小孔,这样,他们就可以用稻草穿过去绑个结,提着它到处跑。
冰块玩腻了,立生又回家,偷摸着把斜立在灶房墙根的一根竹篙扛了出去,四人要去别人家屋檐下戳冰柱吃。华英力气大些,她负责戳,其余三人负责在下边扯起衣角接。也有不小心戳下别人瓦的,只听得“哐当“一声,接着就是屋里主人家的骂声“哪个短命的!“。四人飞快地逃跑,藏到背人处去吃冰柱,冰柱放进嘴里,只听得四人冻得“嘶嘶嘶“叫。冰柱吃完了,也玩腻了,她们才感觉到冷。华英带着妹妹回家,月红和立生不敢回去,一双手冻得通红,妈妈要说的。于是她们便去爷爷婆婆屋里。爷爷这时候缩在床上,裹着一床旧棉被,身下垫了一张旧毛毯,毛毯下则是之前淘汰下来的发黄的棉被,棉被的一个角烧出一个黑洞,那是冬天里烤火,有一次不小心把火笼踢翻了烧得。最底下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年纪大了,怕冷,这样要暖和些。婆婆窝在床边的矮竹椅里打盹,身前抱着一个盛满柴火炭的火笼。火笼上盖着半块破旧的藏蓝色布套子。
“婆婆。“月红、立生一下钻进屋里,龇着牙直搓冻得麻木的小手。
“哎!娃娃快来。“肖家一下来了精神,笑着招呼两个孩子到身前,抓住他们通红的小手放到火笼上去烤。一会儿之后,月红和立生只觉得手开始痒起来。
肖家用火钳在火笼里翻找了一通,从里面夹出两个半大的烤红薯递给两个孙儿。月红和立生眼里一下来了光,掰下一块黑壳,露出里面黄白色的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他们就着壳,几口就下了肚,烫到心里去了,又嗷嗷叫。
“慢点,慢点吃。“肖家慈祥地看着两个孩子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一朵花一样展开来。
对于老三家的两个孩子,肖家格外心疼,她本来打算谁家的娃都不管的,这样几个儿子就不会有想法。之前也确实这么做的,老大、老二家的娃娃,她确实没管过,两个儿媳背地里也有不满。没办法,你管了一家,管不了几家,反而兄弟间会起矛盾。但是老三不争气,成日里出去打牌,两口子经常吵嘴闹架,弄得家不家的,孩子也跟着担惊受怕。再说老三家住得又近,两个娃娃也同自己亲,所以平常也会多照看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