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开了年,田地里开始有了生气。窝在村里一个冬天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枯黄的四野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草儿从土里探出尖尖的黄绿色的头,光秃秃的树木也抽出嫩绿的芽,一切都充满生机。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人们脱下厚重的棉服,换上轻便的长衫长裤,河沟里的水却还是冰冷刺骨。
一整个下午,陈月红都和兰花、华英都蹲在田地里,她们每人手里握一把带木把的钩子,正专心地打着一种贴地长的猪草。这是一种只有春天才有的植物,它的叶子像伞一样铺展在泥土上,成人巴掌大小。开黄色的小花,拔出来的断口处流出乳白色的汁液。人们都认为它是一种很有营养的植物,猪吃了能长得肥肥壮壮。所以一到这个季节,田地里就有不少出来打猪草的人,她们除了打来给自家的猪吃,还卖给有需要的人家,挣点零钱买小吃。眼下三个女孩正是为了这个来的,自家的猪已经连着吃了十天八天的好东西了。去年这时节打的猪草,由她们三个的妈妈第二天早上提到菜市场卖掉了,每次卖完猪草,她们的妈妈总会给一两毛钱作为奖励。一两毛对于她们来说,已经够奢侈了。买上两包酸梅粉,够她们在一堆孩子里炫耀半天。
今年,住在塘堰边上的庆来家早早放了话,有猪草的都可以送去他家。他家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年,没人打猪草。就算早几年,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田里打猪草,他屋里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倒是他屋里女人年年养一头大肥猪。为了让猪儿长得更肥壮,他便放话,让周边的孩子有猪草就送过来。猪草五分一斤。只是这东西不压称,就算三个孩子一刻不停地打,一下午也值不了五毛钱。
太阳斜挂在新店子的梨树梢时,她们已经打了满满一簸箕的猪草,正坐在田梗上休息。
不一会儿,新升大队和光明大队的石子路上走过三五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每人身上斜挂一个帆布袋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嘴里讲着三人听不懂的话。
那是村小学的学生,他们刚刚放学,正要回油麻的家呢。
陈华英羡慕地看着他们,眼神坚定地说“我回去跟我爸说我也要去读书。”
“读书好玩吗?”两个小点的侧着头问到。
“好玩。”
“怎么好玩?”
“嗯……”华英开始编胡话。
此时谭家英和同门里的两个女人正坐在门口的日头里纳鞋底。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些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面子上还是得维持和气。
陈福家的和前进家的正在谈论着她们外出的儿子。陈福的大儿子和前进家的大儿子同下店子两个后生一起去了外头打工。
“啊呀,不晓得有多远呢,坐车都得坐好久好久。”
“啊呀,是呢!只愿菩萨保佑他们一切都好,挣大票子!听说外边的票子可比屋里好挣得多。哪像屋里,你想找个钱都不知道上哪找去。”前进家的说。
“是呢。还是年轻好,我要是没成家也跟去了。”
谭家英笑着搭一句两句话,心里却在盘算着:女子已经八岁了,如果今年下半年不能去读书,那么就得等到明年下半年,按农村里的虚岁就算是十岁,那就太晚了。所以无论如何,今年下半年都要送女子去学堂里读书。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不能让女子走她的老路,能读几年是几年,最起码不要像自己一样是一个睁眼瞎就行了。
陈华英一回到屋里就同她爸讲要去上学堂的事。
陈友世没有想过这件事,他自己以及同房里的堂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读书的,作田人家读不读书没什么所谓,更何况是女子!读了几年书,还不是得嫁到别人屋里继续作田。但是女子既然提了,她自己想去,现在自己大队和别的大队也有一些女子在上学堂,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考虑。学点东西没什么坏处,像申家公就因为读书出了一个在县里当差的风光人物。如果是个男娃,他兴许去年就送去学堂了,偏偏是女子……
他想要不等攒一点钱就把女子送去学堂读个三两年也好。只是现在去哪里找票子,种的谷子除了还公粮和自家吃的,也卖不了几个钱。地里种的菜呢,个个屋里都有,没人买。也就只剩下给人拣瓦还能有点钱,但是又不是时时有。陈友世有一门手艺,那就是替人家修理屋顶,谁屋里要是屋顶漏水了,就请他去看看是不是瓦片坏了,被风吹掉了?修一间屋顶的工钱是五块,也只有春天里吹风下雨的季节才有。
现在他只能敷衍道:“听话。等明年下半年,爸爸就送你去读书。”
“不要,我今年下半年就要去。”陈华英倔着一股劲。
“好好好,下半年再看。”她爹无奈地说。
得了这话,陈华英才放了心。
清明前两天,上午还是大晴天,到了下午一两点,天突然一下暗了下来,几乎与夜里一样黑。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山茶果大小的冰雹随雨一同砸了下来。
在田地里的人惊恐地挤在躲雨亭里,在村里的人则关上门聚在屋里。
这一定是断尾龙来给父母挂纸来了。传说一对夫妻一胎生了七条小蛇,当爹的认为这是害人的妖怪,便拿出柴刀要把它们的头都砍掉。当砍到最后一条时,却砍偏了——砍到尾巴,这条小蛇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夫妻俩产生了恻隐之心,认为它是有良心的。或许留它一条性命,百年之后还能有给自己挂纸的后代。于是夫妻俩便将小蛇丢到密林里,任它自生自灭。后来小蛇长成了一条有像人一样的脚的龙,它的父母去世后,它每年都会去祭拜。为了不吓到凡间的人们,它每次出行前都要让天变黑,不让人看到它的样子。清明的前几日便是断尾龙祭拜父母的日子,具体是不定的,不过也就前前后后这几天的时间里。它的父母就葬在油麻往最里的地方,具体多里面,村里并没有人知道。
等风雨都住了,大伙从屋里出来,发现一地的碎瓦片和没融化的冰雹。正当陈有和在清理门口的瓦片时,三世叔屋里的两个小子一人握了一把柴刀,匆匆跑过他屋门前。
“嘢,有山,两兄弟去做什么?”他忙叫住两人。
“啊呀,塘堰边那棵老樟树被雷劈倒了,好多人在砍柴!”。个子高些的后生说完这话就撒腿跑了。
陈有和忙去灶房里摸出柴刀,也撒腿跑向塘堰。谭家英带着两个孩子跟在后边。等他们到塘堰时发现原来长在塘堰斜坡上的那棵老樟树已经被风吹得连根拔起,正斜斜地倒在坡上,它庞大的树冠有一小半在1组的水塘里泡着。水塘里此时已经有七八个后生,个个手里挥着柴刀,奋力地砍向老樟树茂密的树枝。陈有和连忙下水,加入砍树队伍,陆续又有其他的男人跑来加入他们。
一时间,这个原先令孩子们害怕的地方变得热闹非凡起来。这棵老樟树有十多米高,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环抱过来,是村里最大最老的一棵樟树,人们认为樟树里住着神明,时常会有年老的女人过来祭拜,如果屋里不顺,她们便会在老樟树底下点上香,对着老樟树念念有词地拜上几拜;如果是屋里小孩“丢了魂”,夜里睡觉不踏实。那就更可怕了,她们除了拜,手里还会举着火把,用孩子们恐惧的声调喊道:“回来喽!回来!”。一路这样喊叫着进了自家的门。孩子的母亲必定在门里接应着,待屋外的人一路喊叫着到门口后,孩子妈就顺话到:“回来了。回来了。”。接着孩子的母亲与婆婆便进了屋,将火把丢在床面前,床上躺着“丢了魂”的孩子。孩子的婆婆走到床边,从身上红色的布袋里掏出一把糯米来,朝孩子的脸上撒去,并用针把自己的手指刺破,将鲜红的血涂到孩子的额头,最后再说几遍“回来了,回来了。”
陈有和把砍下来的树枝撂上岸,谭家英便带着孩子在岸上拾捡起来,现在已经有高高的一垛。水塘里的男人也已经上了岸,他们用锯子切割粗壮的树干。不一会儿,原来威武雄壮的老樟树就只剩下一截挨着地面的桩了。
可是众人还不愿意离开,因为乌牛公屋里的那个傻小子在1组的水塘里用柴刀砍到一条一斤重的鱼。现在,大家又开始了摸鱼,他们纷纷回屋里取来抓鱼工具,有网子的拿网子,没有网子的就随便,是个东西就行。你看,有山不是拿着屋里的塑料菜罩来了,用起来还蛮顺手呢。只有乌牛公屋里的傻小子最虎,看见被众人惊得到处乱窜的鱼,直接就用柴刀砍过去,瞬间鱼头和身子就分家了。
陈有和抓了小半桶鱼,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了,毕竟是别组的鱼塘,虽然人家还没放鱼苗,被看见了总是不太好。
晚上,谭家英把最大的那条做成了红烧鱼,又将一些小的裹上面粉,下锅炸成香香脆脆的鱼干,炒上一碟花生米,再加上自家种的蔬菜,一顿丰盛的晚餐就成了。
陈有和去他爸屋里将他爸请了来一起吃,一家人就围在蜡烛光里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