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气越来越暖和,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裤,陈月红经常去洗衣服的水塘边的垂柳已经绿油油起来。
陈福屋里从开了年就开始请人打地基起新房。今年他的二儿子也同大儿子一起去外头打工了。屋里只剩上初中的三儿子和上小学的小儿子。说起他的三儿子,屋前屋后的人都说聪明得很,读书也好,将来肯定是接陈福的班去教书。而今他的三儿子陈远圣正在什马镇上的中学读初二。精瘦的个子,个头不高,同他爸一样,是个尖嘴巴。一头中分头,有时学他爸那样在头发上抹上头油,把头发往后拢得铮光瓦亮。一对不大的眼睛上整日都戴着他那副黑框眼镜,平日里也很少见他说话,就是同他爸妈也不见有什么笑脸,永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周五,寄宿在什马中学的学生上完下午两节课就背着他们的行李四散回了家,一般到屋里都到吃夜饭的时候了。
月红和立生在婆婆屋里吃过夜饭就回了自己家。他们蹲在马口里同陈福家的小儿子陈远彦一起玩,陈远彦算是这个屋里比较亲切的孩子了,他虽然比月红、立生大三四岁,但也愿意带着他们一起玩。他个子瘦瘦小小的,脸上常常挂着纯真的笑。
这周是陈福值日的日子,周五值日老师要做的事就是等所有老师和学生离校后检查各班的门窗有没有关好,二楼的各处公共场所的灯有没有熄,以及确保学校大门和后门都上了锁。陈福下午没课,就悄悄回了屋里,想着等吃了晚饭再去学校锁门,他一下午都在地基那里忙活,现在才有空躺下来歇一歇。他悠闲地躺在房门外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哼着小调。忽然,他想起等下要去学校锁门的事,又不想动,于是大声地喊:“远圣,远圣……过来。”
“爸,爸爸,做什么?”陈远圣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小跑着出来。
“来,帮爸爸去学校里锁一下门。先去楼上看看有没有关灯,一定要锁上大门和后门。这是钥匙。”陈福从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递给儿子。
“好。”陈远圣恭恭敬敬地答到。他今天梳了个油滋滋的四六分,黑框眼镜藏起了他飘忽的眼神。他接过钥匙,慢悠悠地踏出门槛,看见马口里玩耍的三人,便停下来问到:
“彦子,去不去学堂里玩。”
“去做什么?”
“爸爸叫我去锁门。你去不去?二楼会议室安了好看的灯。”
“好。”陈远彦一口答应了,并马上站起来。
陈远圣又看向老弟身旁的两个小的,轻声问:“你们去不去呢?要不一起去?”
月红和立生哪里见过同屋檐下的这位哥哥这样和气的模样,受宠若惊,忙说:“去,去。”
就这样,陈远圣在前头带路,月红姐弟和陈远彦走后头,他们三人一路打打闹闹,只有前头的陈远圣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沉默的黑洞。
这样穿过了几条长长窄窄的小巷子,就来到了村学堂门口。学堂里现在空荡荡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先去把后门给锁上了,然后直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一番不一样的风景出现在眼前,陈月红从来没有上来过,原来这上边是这样的模样。长长的七字走廊,纯木板的楼面,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走廊外一排米把高的木栏杆围着,站在这里能看到三层岭的山头。
陈远圣领着三人穿过走廊,来到两条走廊的交叉点,这里一道门关着的。陈远圣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伸手到门口右侧的墙上一番摸索打开了墙上的灯。一个明亮、宽敞的会议室展现在他们眼前。大大的玻璃窗户,映出众人的影子。会议室里边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排藤椅,正前方的柜厨中央摆放了一台大电视。
“哇,是有颜色的呢!”。陈远圣打开电视,月红姐弟惊叹道。姐弟俩在这个大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坐到藤椅里去感受了一番。
“你要不要去开一下灯玩?这个可是与屋里的不一样。”陈远圣站在门口亲切地对陈月红说。
陈月红注意到这里的灯确实跟屋里的不一样,屋里是发黄光的灯泡,这屋子里的却是发着白光的长条型灯管。她和立生、陈远彦一起围到陈远圣指的开关处,只看见一块白色的面板嵌在墙上。
“开关呢?没看见啊。”陈远彦问道。
“就在面板上,一个凸起的按钮,按下去就关了,再按另一头就开了。”陈远圣示范了一边。
真的,这个与家里直接吊在花线上的开关完全不同样。
三个孩子都伸出手,想去按一按。
“莫抢,给月红按。你们去看电视。”陈远圣把两个男娃赶到旁边的藤椅上。然后亲切地对陈月红说:“来,你过来,我抱你上去按。”
开关装在陈月红的头顶,她确实按不到。她扭捏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自在地站到了开关下。
陈远圣若无其事的坐到靠电视的一把藤椅里,陈月红紧紧地挨着立生,惊恐得不敢看他。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玩了。”陈月红小声地同身旁的立生和陈远彦说。
“嗯,好。反正也不好玩。”陈远彦同意了,并带头起身。他哥陈远圣没说什么,见他们三个往外走,也跟着出了会议室的门。他们下了楼,锁上大门就往家里走。一路上,陈月红都紧紧地挤在立生和陈远彦中间,生怕落了单。
穿过黑咚咚的巷子,终于到了屋里。陈月红跟着立生马上进了自家的房间,她把门栓插上,又用木棒顶住,这才上床。平时她都睡外边,今天却直接翻到里边去,让立生躺外边。
这事她没告诉立生,弟弟那么小,根本打不过他的。
爸爸才出门,要个把月才回来。即使回来了,她也不好说。怎么说?让爸爸去讨说法?骂他?
没可能!人家不会承认。有谁看见?有什么证据?别人一定会说自己在胡说,在污蔑。说不定他还会因此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报复她……。谁叫自己爸妈不在身边……
她也不会告诉婆婆,因为她前些天亲身体会到婆婆的无能为力。那天几个男娃在水塘边推搡立生,婆婆听到立生的哭声赶过来大声驱赶那几个调皮娃,“做什么?莫打人啊,再这样我就打你们了!”
“我们才不怕你!你个老东西!”几个郎当娃娃这样回到,最后还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陈月红也不会告诉婆婆。
这天夜里,她没有关灯,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木门。她担心会不会有人趁黑强闯进屋里来……
她多希望爸爸妈妈能像以前一样,躺在身旁,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还好,周末两天陈远圣都没找她麻烦。她也尽量待在外边,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回去。
日子还算平平安安地过着,直到下一个星期的周六。那天陈月红和弟弟照常在婆婆屋里吃过饭,她正在自家屋里写作业,立生在旁边玩。
突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陈福屋里女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张口就质问起来:“你们是不是偷拿了我远圣的乒乓球。”
姐弟俩懵了,他们压根没见过什么乒乓球,月红回答:“没有,我们没见过。”
“没有!有人看见就是你们藏了。快拿出来,拿出来就不打你们!”那女人鼓着一对眼睛,嘴里喷出白沫。那个“有人”就是她的三儿子陈远彦,上一次没有如他的意,加上后来陈月红根本不理睬他。他怀恨在心,故意将新买的乒乓球藏起来,然后在他妈面前说是被人偷走的。他虽然没有明说是谁,只是在他妈面前提了一句:刚才看到对面那两姐弟来过我们屋里,不晓得是不是他们拿了。陈福女人立马就断定是月红和立生偷走的。这才有了她这会儿气势汹汹来质问的情景。
“我们没拿。不信你搜!”陈月红很伤心,明明之前爸妈在家的日子,这个长辈展现给她的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有时还会端点好吃的给她们。
“哦,你藏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就叫我们搜。好啊,你不拿出来,我叫你老师来收拾你们。”
陈福女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陈月红听到她在厅堂里同前进屋里的女人大声嚷到:“以后不要让他们去你屋里玩,两个手脚不干净,去了莫不见什么东西,你到哪里去找。你说,我远圣上个礼拜才买的一副乒乓球拍,崭新的,就被他们给摸起跑了。”
只听得前进家的用夸张的声音说到:“啊呀,那还得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啊呀,没大人检教是这样子。我屋里两个孩子都不让他们一起玩,莫学坏了。”
“就是,大人没检教好……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
“啊呀,屋里有两个小偷还得了!以后什么东西都不能打敞放。”
不一会儿,陈福就黑着一张脸进了来。他坐在陈月红屋里的方凳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胸前。用严厉的口气说到:“晓得是你们两姐弟拿的。快拿出来。拿出来,我就不骂你们。不然以后都不喜欢你们。”
“我们没有拿。”陈月红委屈地说。
陈福瞬间换了一副阴森的面孔,“还嘴硬。你不拿出来,以后就不准到我屋里来看电视。”
“快点拿出来!快点”
陈福口气强硬地一遍遍催促着。
立生吓得坐在床沿上不敢动,坐在他旁边的月红绷起脸,一双眼睛盯着地面,眼里已经噙满泪水。但是她不能当着陈福的面让它掉出来,她努力地克制着。
“不去就不去!”陈月红突然犟起一口气,对陈福喊到。
不是我拿的凭什么冤枉我。她心里很难过,这个自己曾经非常尊敬的人,现在却是这副吓人的模样。想到去年自己刚上一年级的时候,陈福还专门从学校里拿回来一个小黑板,他有时晚上就在厅堂里教屋里的几个孩子学习,其乐融融的画面就在眼前。为什么都变了样子?
“好得很,你有本事哈,还跟我犟。以后不准来我屋里,我说了不准来就不准来。”陈福说完就阴着脸走了。留下伤心、无助的姐弟俩。
这天起,月红和立生自觉不再去这两家屋里玩耍,也不同他们说话。人家也不想理他们这两个没爹娘管的孩子。陈福一家见到他们姐弟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陈远彦也只有在爸妈不在的时候,才敢跟他们说一两句话。他爸妈交代了,以后不准跟他们姐弟在一块玩。
陈前进一家也是,前进女人本来就以陈福一家马首是瞻,她对两个小孩也没一点好脸色,还交代过屋里两个小的,不准让他们姐弟到屋里来,也不准跟他们玩。就连陈前进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在一天因为他跟屋里女人吵架而找月红和立生的不是。他女人一大早就在屋里大骂起来,月红和立生被吵醒了,蹲在马口里刷牙,一只眼睛还观望着厅里的情况。
只听得陈前进的女人骂骂咧咧从厅堂里出来,还将陈前进的一件白色上衣用力往手上提着的尿桶里狠狠地砸进去。并恶狠狠地对站在厅堂里的陈前进吼到:“鬼给你洗!老娘给你丢尿桶里!”
陈前进垂着头,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小声嘟囔:“你丢喽,丢就丢了。”
最后他见女人将尿桶甩在门外的场地上,这才慢悠悠从厅里走出来。当他走到马口里,瞥见蹲在地上的月红和立生,觉得挡了他的路,心里一下来了气,睁着他那对无神的眼珠,骂道:“死开些!到处绊手绊脚!”
骂完,他心里舒服了一些,自顾自地在门前的柴垛上折下一根小树枝,去尿桶里捞他的那件破烂衣裳。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礼拜,陈有和还是没有回来。
陈福屋里这几天都热闹得很,因为建房子要管泥瓦工和小工的一日三餐。他屋里三餐吃起饭来都跟做酒席似的。
下午放了学,陈月红和立生蹲在马口里玩耍。厅堂现在很安静,陈福屋里女人在地基那里忙活;陈前进一家也到油麻去了,他家在油麻批了块地皮,也在忙着建新房。
陈福后脚从学堂回来,他先去了一趟屋里。隔了一会儿,他从里边出来,在门槛边停住,沉默了两三秒,然后堆起一些笑叫起陈月红,“月红,女子,你还真记我的仇啦?电视也不来看啦。我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以前我对你们好吧,常常拿东西到你们屋里给你们吃,是不是?你想想。不要那么小气嘛!上次的事是老师错怪你们了,乒乓球拍找到了,在屋里抽屉里。今天晚上和老弟一起到我屋里来吃饭,就当我赔罪了。好吧?”
陈月红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听了这一番话,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可能陈福老师确实是误会了,因为生气才那样。于是她跑去婆婆屋里,高兴地对婆婆说:“婆婆,晚上在福老师屋里吃饭,他屋里请客人,刚刚叫了我和立生。”
肖家听了,顿时感恩戴德起来:“啊呀!福老师可真是个好人。明朝早上我一定在菩萨面前帮他一家人都念经祈福。啊呀,娃娃,那你等下要斯文些吃。”
“晓得。”月红说完就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不一会儿,陈福屋里女人回来做饭了,不时闻见阵阵诱人的香气。月红和立生已经很久没吃到好吃的饭菜了,婆婆吃斋,菜基本没油星,年纪也大了,能搞熟一餐饭都不错了。所以姐弟俩很是期待这一餐丰盛的晚餐。他们刚开始坐在自家门口等,后来不好意思,就回了房间,在房间随意地玩耍,耳朵却是时刻听着外边的动静。
天黑了下来,他们听到一阵人声,接着是搬动板凳和碗筷分发的声响。他们还是忍着不出去,总不好自己去拿碗盛饭吧?该不会把他们忘了吧?
正在两人焦急等待的时候,陈福走了进来,亲切的说:“来哒,来吃哒!”
两个孩子心里很激动,可行动上却扭扭捏捏。于是陈福进去拉着两人出来,并把他们安排在旁边坐下。陈福女人端来两碗饭,热情地说,“吃菜,喜欢什么自己夹。”
“啊呀,福老师,你真好心。”一个泥工赞叹到。
“这没什么,我经常叫他们到我屋里吃饭。两个娃娃可怜得很,跟着婆婆爷爷没什么东西吃。真的,别说她爷爷婆婆无用,就是她爸爸那个人也没什么作用,这两个孩子常常馋得直朝我桌上望。我这个人本来心就软,看不得这些。一般有点好吃的都要端点给她们吃。真的,我不晓得帮衬了她屋里多少。”陈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了这番话。
桌上的众人听了,纷纷伸出大拇指,“啊呀,是,个个都晓得你福老师好得很。”
月红心里却有一点不舒服了,好端端的,干嘛要贬低我的家人?
陈福喝了点酒,脸色发红,他撩了撩他那油腻腻的中分头,接着说,“那是呢,不是我吹牛,这一带没一个人不知道我好心。你去问问学堂门口挽着篮子卖小吃的老婆子,她都知道我陈福老师是个好人!”
“是,是,是呢。你可真是好心。”桌上众人又说了一阵恭维的话。陈福露出一脸心满意足的笑。
这下陈月红心里知道了陈福请她和立生吃饭是个什么事,无非是借着他们在外人面前博个好名声!
这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除了至亲,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她低着头,眼神冷漠地听着一阵又一阵夸张的话语,看着桌上众人的嘴脸,她也没心思吃饭了,把碗里的饭菜硬塞完,就拉着立生下桌。陈福两口子还是做了一下样子,大声关心着两人,“就不吃啦?要吃饱呢,莫饿肚子。”
“吃饱了。”陈月红淡淡地回了一句,就进了自家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