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一年的春节,大多数人都过得糟心得很。因为干旱的原因,晚稻的收成十分不好,下半年的粮食基本没得卖,只能说刚刚能糊口而已。本来大家都指望着晚稻能有个好收成,卖了谷子过个好年,谁曾想这样。真的,虽然说人人都已经吃上了饱饭,但是别的吃食却很紧张。就比方说菜吧,蔬菜肯定是有的,但是肉就稀罕了。家家户户虽然养了猪,除非屋里办大事,不然这猪是要卖给收猪佬的,自己根本吃不着。一年四季待在村里,不靠卖一头肥猪,平时屋里用的油盐等日常的小东西从哪里来?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杀一只鸡或者鸭,养大一窝鸡鸭也不容易,碰上这个风,那个风,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一大片。
平日里大家馋了就会去菜市场那里买一副鸡架子,鸡架子就是剔了肉的鸡骨架,基本上是没什么肉的,但是便宜啊。剁成小块,加上辣椒,大蒜,炒成咸香热辣的“鸡丁”,别提多下饭了。
虽然糟心,年还是要过。正月初一,祠堂、菜市场、大队附近,照例是狂欢,只是大伙的心不同了,此时他们无心打牌,只是习惯了往牌桌上钻。
大队门口的场地上,菜市场的路面上,一群穿着客气衣裳、皮肤白净的后生男女们在谈笑风生。一二十个一同出去打工的后生们正站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说话。他们的言谈举止与周围这些直接粗鲁的庄稼人完全不一样,他们声音轻轻的,又柔和。年轻的后生们在牌桌上打着牌,心却飞了出去。这样柔美的姑娘谁不爱,这样客气的男崽又有哪个不羡慕。再看看自己,一身的老气衣服,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搂着纸牌的手也是粗糙起皱。
“出去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等开了年,老子也出去见见世面。”年轻后生想着。
屋里有适龄打工青年的大人呢,此刻心里也气恼。“怎么别人屋里的崽女就知道到处找钱,自己的死崽就只会圈在屋里,混吃混喝过日子!看看别个屋里都置上了电视机、收音机,还准备起新房。”
生活一旦有了比较,就会发现自己过得多么惨淡。以前大家都是住沙石瓦屋,个个心里也就没什么,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旦有一家住上了红砖白石灰墙的新屋,那周遭的人都会不好过。人家都过上了不一样的好日子,自己却没跟上人家的脚步!没跟上队,那是多么不可容忍的!如果大家都吃糠咽菜,他们应该还是开心的,可现在人家都吃上了肉,你说这日子还咋过?要是一个两个人这样,大家还能共同谴责他,“生要票子死要票子,能带进棺材里不成?还是日子过得舒服要紧,对不?”,对,就是要把那个爱出头的人按进跟大家一样的烂泥里!
现在不一样了,眼见着别个屋里越过越好,自己屋里却没任何起色,怎么能不着急上火?
陈有丰蹲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与三世屋里的两个崽话着事,三人的眼睛却不时瞄向不远处的男女。他们是多么地气派!客气的衣裳,一尘不染的鞋子,白嫩的皮肤。就如自己屋里海报上的明星一样。
“凭什么我就要在屋里作田,我要出去,自己这么年轻,一定能挣到大钱,看着吧,往后四兄弟里头,我肯定是混得最好的那个!”陈有丰心里想着,恨不得现在就要踏上那属于自己的大好前程。他悠悠地对三世屋里的两个崽说:“等年过了,我也要出去,圈在屋里作田没什么用。”
“做得,我们结个伴。”陈有山、陈有民两兄弟笑着应到。
“真的?”
“那还不真的什么,个个后生都出去了,留在屋里也不好玩。”陈有民说。他是三世屋里的大崽,也二十岁了,跟陈有丰差不多大。他也早就不想在屋里作田了。
三人说定这事,陈有丰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厅堂里,他爸妈窝在门背后烤火笼。他径直走进去,站在八仙桌旁朝爸妈开口,“妈,我过了年要去打工,给我三百块作路费。”
老两口吓了一跳,小儿子何时有这个想法。“那田不要了?我跟妈两个是做不动了,你要是出去,田就作不成的。”昌世老汉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陈有丰。
“不要就不要,给几个哥哥作吧,反正你们的口粮是少不了的。我去外头赚钱,那半截墙根起了多少年了,一直没去做,年底等我赚了钱回来就将它修一间红砖屋,刷上白石灰,保证客气得很!”
老两口也听说了村里有一些后生在外头挣票子的事,上次小女子来,还说她屋里的三个崽女也寻思着要出去呢。
“我是随便你的,你也这么大了,管不得你了。”昌世老汉心想要是出去能挣到票子也是好,作田也是没个大出息。自己一辈子窝在田里操劳,还不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再说,世事并不是他们这些即将入土的老古董能说了算。说不定有丰出去了,还是个机会。唉,谁知道呢!
“啊呀,就是那么远的地方,做的那些事,你吃不吃得消?”肖家忧心着。农民不作田,去城里能干嘛?这是她所担心的。
“放心,有什么是我吃不消的。”陈有丰意气风发,他左手叉腰,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朝天比划了几下。
“吃不吃得消那是不用操心的,后生崽,什么都能做。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养了大妹了。就是一个:出去不要乱花乱用,你就是有点票子就留不住。记住这一点就行了。出去也不要找事,在外边不比屋里,可没人帮你。”昌世老汉叮嘱到。
“晓得,不用多讲。”陈有丰此刻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肖家见父子俩这样说,也就不出声了。自顾自的说:“做得。”
过了元宵,村里凡是上过两年学的后生、女子们都收拾了衣物,相约着出去见大世面。元宵前后的十来天里,村中总能看见一撮一撮的后生、女子们在一块讨论出门打工的事。他们谈笑风生,畅想着打工的美好生活。这绝对是羊山这许多年以来最轰动的一件大事。是啊,农民不当农民,要到城里当工人了,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创举。
陈有丰他们选了农历十八这天,八——发,是个吉利日子。
正月十八日凌晨,前往新店子的石子路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漆黑的夜空,只有一两束手电光。村里的狗被惊动了,“汪汪汪”叫着,一只,两只,最后是全村的狗此起彼伏的吠声。陈有丰同屋前屋后的七八个后生一起背着行李,正大阔步往新店子赶。随着一阵班车的鸣笛声,这一伙人踏上了远方的旅程。
谭家英和陈有和此刻也醒着,窝在被子下话事,“去年我做事那家的老板小心眼得很,热死人的天,把我和桂花锁在店里!”。谭家英现在想起来还是气愤得很。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再去那里做了,老板平时计较就算了,最气人的是临走还扣了她和桂花一个月工资,说过了年回来上班再结。哪个能保证过了年就一定要去他家做。不过不止她们被扣工资,其他进厂的后生也被压了一个月工资,也是说开年了来上班就结。没办法,家家都这么坑人。
“所以说哪里都不如屋里,屋里哪个敢这么欺负人,看不劈死他个婊子崽!你到了别人的地盘,只能任人揉圆搓方。”陈有和打心眼里不赞同出门,在屋里过得多自在,出去找罪受。
“哎呀,说是这样说,在屋里哪来的票子,两个孩子读书是笔大头,一家四口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别家却开始筹划建新房,咱还不得抓点紧赚钱。看吧,要是有合适的事,还得去。”谭家英无奈地说。自家的日子跟别人比还是差一大截呢。不过,她暂时是没打算出去。不认识字真的很难在外边立足,光这一项,人家就要卡你。
夏天到来以前,陈福和陈前进两家就先后搬走了。老房子年久失修,又加上没有人住,一到下雨天,整个厅堂里就漏雨,而且一根直梁还倾斜了。住是不能久住了,陈有和只好去找达世叔,他屋里有两间旧屋空着,看能不能借住到他那里去。陈达世倒是爽快答应了,反正他们一家都搬到油麻了,老屋空着也是空着。就这样,陈有和一家搬到了离他爸妈两间屋距离的地方。这两间屋,实际是两间猪栏,原先的人家搬去远一点的地方住,这两间就变成了猪栏,一道巷子连着,巷子对面是老大有财屋里的牛栏和另外两家的柴火房。陈有和借住的房子窗户外就是爸妈打的摇水井,喝水倒是方便。
谭家英原本是不愿意来这里的,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看着这老旧的房屋,整日的猪牛屎味熏着,她心里更加迫切想要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想想自己从嫁来羊山,跟着陈有和,不知搬了多少次家,遭了别人多少白眼。像之前借住在和平叔屋里的时候,不仅他家大媳妇常常让自己去她屋里做点小活,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小儿子有时趁有和不在屋里,也来拿言语戏弄自己,这些她不好明告诉陈有和,他是个冲动人,知道了不得去打架?住在人家屋檐下,连件衣服都不敢买,生怕别个见了说:“哎呀,还有票子买这买那!”,就比如女子还小的那阵,她爸去镇上办事,见到一件漂亮衣裳,就给女子买了回来。谁知,和平大媳妇见了,就奚落起来:“哎呀,小孩子穿那么好干什么?屋里又不是富有得很!”。当时她是很气的,凭什么我的孩子就得捡别个不要的穿?现在她心里只想挣票子,盖房子、供两个孩子读书。她在心里发誓,只要孩子会读,她就一直供。绝不能让孩子再过自己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