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懦弱的核桃(2)
徐墨是在7月11号接到那通电话的。
是楠楠的号码,所以最初接起时他根本没多想,即便他们两人之间平时多是靠微信语音联系,几乎不会打电话。
而接通后的前两秒,哪怕信号很差,像被什么干扰着,刷刷直响,徐墨也没多想,他甚至以为那种尖细到近乎失真、又带了一丝微微颤抖的机械感的音色是受信号影响,才会被莫名其妙挤扁的。
截止考试转正,他已经做满一年的助理法医,私下还总跟亲戚朋友说自己算半个刑警,威风吹嘘一些一队二队办过的大案要案狐假虎威,半真半假地数自己在其中的功劳……但即便如此,变声器这种东西,在那通电话之前,他只在影视剧和柯南动漫里见过。
所以,当他扯着嗓子“喂”了半天、大脑才终于迟滞僵缓地意识到电话对面的尖细机械声根本不是楠楠的时候,徐墨整个人都是懵的,所谓的“半个刑警”早已被抛之脑后,过去一整年中自以为在刑警队观摩学习到的各种理论知识悉数失踪,像魔术师对着自己的手心吹了一口气,“噗”的一声,再派不上半点用场。
……
“放心,你的未婚妻和你的孩子现在都还好好的,但如果你通知警察或其他任何人,就立刻会变成一尸两命,明白了么,徐法医?”
那道机械变形的恐怖嗓音这样对他说。
……
然后是一段楠楠的视频。
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满目白墙,没有窗,头发散开,双眼和嘴巴被蒙着,手脚被粗粝绳索绑着,侧趴在一张单人床上,脸色苍白,但衣着完好,看不到外伤,甚至还盖了一条薄被,呼吸正常,像是睡着了。
……
他坐在家中,四肢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
在这灾难般的一天来袭之前——7月10号,他刚给了楠楠一场简易的求婚。原本是想等考完试再求的,但偷偷网购的新娘头纱被她当成自己的快递误拆开了,没来得及准备戒指,但毕竟少了惊喜感,他索性就直接跪下来,临时紧急组织语言,磕磕巴巴、简简单单求了一场。
其实他和楠楠恋爱快五年了,同居时长也超过四年半,他们都是本分老实的人,是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即使不怀孕,也已经开始筹划结婚的各种事宜。求婚当晚本该有个双人浪漫之夜,但隔天正好是楠楠妈妈的生日,所以傍晚时分她就独自坐大巴返回邻市老家,徐墨隔天要上班不能陪同,把她送上去客运站的出租车后,自己则去跟朋友吃饭喝酒,聊天聊得开心,喝得迷迷糊糊,回家倒头就睡,所以也没在意要微信联系她确认她是否安全到家。
但她妈妈却以为她和徐墨在幸福庆祝新生命的到来,不会再回老家。只因为一时疏忽,少了双方沟通,所以徐墨以为她已在邻市老家,她妈妈却以为她尚在海市。
直到第二天。
他甚至无法确认她究竟是在哪个时间段被绑架的。
……
……
……
“是两个人,至少是两个人……”
一队办公区内,徐墨歪倒在地上,右手和桌腿铐在一起,颤着嗓子哑声哭泣,含混不清地讲述着。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完全慌了……但如果我告诉你们,楠楠会死的……她现在还怀着孕……求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你们已经知道了……”
姚澄亮坐在扶手椅里,边挠着下巴皱眉思索着,边探身问道。
“你怎么知道至少是两个人啊?绑匪露过脸?”
徐墨狼狈地用一只手擦抹鼻涕和眼泪,艰难摇着头。
“虽然他们没露脸,还用了变声器,但我记得听到过,在那个人跟我说话的过程中,旁边隐隐约约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还有那段视频里,除了楠楠之外,白墙上也能看出有其他人影在晃动,我觉得看上去应该是个女人……我感觉……我感觉他们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这两个绑匪之间好像也是有交流的……”
就在这时,办公区的门被自外面轻轻推了推,门边的田尚吴回头,看到曲若伽刚从外面赶回来,手里捏着一沓材料,似乎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在这当口敲门进来。
田尚吴给她开了门,让她从门缝钻进来,又悄无声息重新关好落锁。曲若伽见成辛以只死死盯着办公区中央的徐墨,没理她,便也没敢第一时间去汇报刚才他排给自己的调查结果,只跟田尚吴和施言一起滞留在门口,一头雾水听着徐墨的供述。
姚澄亮又问。
“那他们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都让你做了什么?”
徐墨抽噎着答。
“……给……给我看了楠楠的视频之后,他们就说,只要我不报警,就可以保证好吃好喝对楠楠,保证她和孩子都安全,而且还能让我每天看到她,甚至如果我表现得好,还有可能让我跟她视频通话……然后……我问他们是不是要钱,我说只要放人让我做什么都行……但他们却只是让我每天正常上班,还说不能露出半点端倪,否则就会立刻杀了楠楠……哦,对……对了!”
徐墨看上去也是慌恐不已,思路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急急忙忙讲什么,一时突然又猛地扯动手铐,“哗啦哗啦”向成辛以探过去,但无法再靠近更多,只能努力向前伸长脖子,像只蠢笨的鸵鸟。
“……对了,成队!我想起来了!他们……他们应该是段世超的同伙!”
但成辛以一动没动,眉眼沉定,毫无意外之色。
倒是负责段案的孟余听到了敏感词,立刻眉头一拧,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徐墨红着眼睛转向孟余。
“除了让我一定要正常上班,他们还要我告诉他们段世超的案子的情况,承办的刑警和负责鉴定的法医都有哪些人、都是什么职务,还要定期告诉他们段世超的案子进展到什么阶段了……”
……
经徐墨这么一说,施言的记忆也对上了号,不禁也上前几步追问。
“等一下……所以16号台风那天,段世超突然装病跳救护车,然后很快就跑得不见踪影了,逃跑的过程顺利得不正常……难道那也是你跟他同伙通的气?”
银手铐发出惊慌但心虚的挣扎噪音。
“……不……我……我不……我……”
“你……该不会告诉他们段世超被关在哪个看守所了?”施言不可置信地猜测。
“……嗯……”
徐墨惊沮万分地垂低脑袋,如实招供。
“……还……还有……你们大概会在哪天、几点钟去给他做补充笔录,大概会是哪几个刑警去……我说有施警官和一个实习警,然后他们还特意跟我确认,问我成队会不会亲自去提审段世超,我说应该不会的,因为那天白天成队还在北京出差,还没回来……”
“……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想到段世超会跑的……我……”
……
即便施言算是个极好脾气的文静大男孩,到了这会儿,也开始想发火揍人了。
已经定案的嫌疑人在警方看管下逃脱,无疑属于一级红色警报的大事,在段世超之前,他们一队还从来没犯过这种级别的错误。
这件事绝对算得上是施言的心头痛了,但并不是因为他被头儿在队内骂得狗血淋头。
被骂根本不算什么,头儿也不是没骂过他。最让他难受的是,尽管这件事毫无疑问是他一个人的错、是他的严重疏忽,但当后来杜局得知消息、生气地过来追究谁是主要责任人要下处分的时候,头儿却二话没说,直接就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了,还说是因为自己出差导致队内调度失策,没排开人手。其实他出差之前明明里里外外都提前安排得很好。头儿原来是这么面冷心热、仗义护内的人,对内那么严厉,对外却半句话没提过这件事是施言的责任。
……这种感觉……头儿还不如直接把他按进地板里狠狠揍一顿,起码还能让他舒坦些。
自打那之后,施言嘴里就长满了上火的口疮,到现在还没消,都快抑郁了。
结果这倒好,居然是有内鬼透风。
……
施言觉得自己都快气死了。有一瞬间,他真的想冲过去揍他一顿,但成辛以在一旁冷冰冰睨了他一眼,小幅度偏了偏头,示意他沉住气别轻举妄动。况且二队队长也还在场。施言意识到这一点,深呼吸好几回合,终究还是停住了,愤愤瞪着徐墨,不再说话。
——
成辛以的目光转回徐墨脸上,盯着他的每一丝微表情,不放过任何一瞬细小波动,不动声色舔了舔牙齿,冷冷吐出两个字。
“继续。”
徐墨打了个冷战,拖着浓重鼻音继续交代。
“后来,7月16号那天,我出门上班之前,他们说在我家门外的旧花盆下面有两袋东西,让我去拿,上班带着,然后还说那天不能太早下班,要一直留在办公室等他们通知……那是两袋粉状物,一袋是绿的,一袋是白的……”
“后来,快要下雨之前,大概五点多,我接到一个陌生的座机号,是他们打来的,说让我等到天黑、台风刮起来之后,把法医所连接监控室的电路扯断,把绿色那袋东西想办法混进值班警的饮食里,再把白色那袋东西洒在方法医冲咖啡用的那些滤纸上,还说要洒得均匀一点,每张滤纸都洒一些……但是成队,我检查过的,真的,我发誓,两袋东西我都偷偷检查过,那真的不是三氧化二砷,我不敢的,我不敢给方法医下毒的,真的……”
成辛以仰起脖子,慢慢转了转,下颌紧紧绷着,但仍然坐在桌子上,掏出一个透明证物袋,捏在指间,冲徐墨晃了晃里面装着的白色粉末。
“他们要你洒在滤纸上的就是这个?”
徐墨努力瞪大眼睛辨认。
“对……但我真的确认过,这只是普通的核桃粉,可能就是纯度比较高而已,然后给值班警的那袋也只是普通泻药,都是不致命的东西……真的,你不信的话我……我可以吃,我可以直接吃给你看……真的,成队……”
这次不等一队的人光火,连姚澄亮都不禁唾了一口,只觉得徐墨蠢到极致,恨铁不成钢地骂他。
“小徐你真的是,我知道你担心你女朋友,但你好歹也动动脑子啊,甭管这东西有毒没毒,这帮人明显就是有目的而为之的啊,他们找到你,让你做的每一件事,肯定都不可能是白做的,必然是会对警队、对法医所不利的事,你想过没有?”
……
徐墨怔愣着,半晌,涕泪很快又流了满脸,痛哭起来,声音凄惨,没有半点男儿气概。
“……对不起……对不起……但我不能失去楠楠,她还怀着孕,我不敢……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不照着做,她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我没有别的选择……对不起,方法医,我不是有意要对你做什么的……我都是为了楠楠,我就是个愚蠢的恋爱脑……我这些天真的慌得不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恋爱脑’?你管自己叫‘恋爱脑’?你也配?”
一道细细的愤怒声音响起,打断徐墨窝囊的哭诉,显得格外突兀,办公区一时安静了下来,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朝声音来处看去。
竟然是曲若伽。
小姑娘大概是已经听懂了来龙去脉,这会儿气得瓜子脸都红了,站在田尚吴身后,攥着白皙拳头,怒不可遏地瞪着地板上的徐墨,义愤填膺质问。
“大家都说‘恋爱脑’是个贬义词,但你就连这个贬义词都配不上。前两年团建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女朋友一次,连我都知道她是个漫画家,是很聪明的女孩子。她现在怀着你的孩子,被陌生人劫持,肯定害怕极了,但你知道等她冷静下来她会怎么想吗?她会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尽力拖延时间、积累线索,等你来救她,因为你是她最需要的人啊。”
“结果你在做什么啊?你居然也在拖延时间!你身边全是刑警,可你居然还顺从绑匪的要求,做出对自己人不利的事情,你有没有脑子啊?”
“前几天方法医被人劫持的时候,你知道我们头儿是怎么做的吗?就算当时你不在场,事后应该也听说了吧?他一秒钟都没耽搁,因为他知道方法医一定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等他去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所以才能前后不到一小时就把人救出来了。可你呢?你居然拖到现在,这都多少天了,她被绑架,你还能待在家里好吃好喝、还为虎作伥?你就连我们头儿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你快别侮辱‘爱情’这个词了!”
……
成辛以被夸得猝不及防,皱着眉头瞪曲若伽,嫌弃地撇撇嘴,摆摆手指,示意田尚吴拉住她。
还有很多正事没问完,现在远没到上价值的时候。
待曲若伽骂够、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失态而终于噤声了,成辛以才不动声色想了想,看了眼杨天铭,又看看姚澄亮,收起核桃粉证物,客气谦让道。
“姚哥,要不你先?”
姚澄亮正在仰头喝剩下的冷咖啡,闻言咂咂嘴,呼噜呼噜地笑了两声,似乎对平级同事当着队员的面给他的这番谦让十分受用。
“那就不跟你客套咯!反正我也陪你演了这么一出戏,也出了力的,是吧?”
说罢,看了眼瘫在地上被曲若伽骂过之后哭得更凶的徐墨,冲成辛以比了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