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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妙手回春得君心

入秋后,长安凉风骤起,所到之处,草木摇落,满城肃杀。

九月三十日,李治天皇下令,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等五十四员突厥降将全部斩杀于街市,长安城中更是增添了几许萧索之味。

永隆改元为开耀,并没有给李治带来些许欢喜。

天气转凉,他的风眩症突然复发了。

身热多汗,上气喘逆,整日头痛欲裂,周身躁扰闷瞀。服用叶静能法师的汤药,愈来愈不见效果。

内侍监姚瑞德公公宣叶法善天师入紫宸殿疗病。

李治身着浆白色的中衣,形容枯瘦,精神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地躺在卧榻之上。

沉疴痼疾,久治不愈,让他备受折磨。

叶法善天师为李治切了脉,三指之下,脉动虚滑无力,浮濡轻缓,如鱼翔之状,泛泛而浮。

闭目沉思少顷。

叉手奏道:“陛下风邪上乘,干忤经络,五脏六腑的精气不能上养诸窍,致使您常年头痛视弱。请容臣用伏羲银针治之,可为您疏通经络,调和血脉,缓解一下风眩之痛!”

话音未落,帷帘后传来一道微微含怒的声音。

“天皇陛下是高贵之身,怎可容你银针刺身!叶卿,你是不想要项上脑袋了吗?”

叶法善天师立刻起身,朝着帷帘行了个叉手礼。

“天后殿下,臣旧日用针灸治愈过多例风眩病人。银针砭刺头部,微微出血,片刻即可见效。陛下周身不适,形容憔悴,与其百般痛苦,不如尝试一下臣的疗法!”

李治头重目眩,不堪忍受痛苦,眉头紧锁起来。

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连连摇摆着:“叶卿为朕诊病论疾,天后不可加罪!”

帷帘之后,不再有声音传来。

姚瑞德公公扶起李治,面朝北面,交跏趺坐在龙榻上。

叶法善天师从药匣里取出一包伏羲银针,在龙榻前的几案上一一摆好,取了三枚银针,小心翼翼地刺于李治的百会及脑刻穴。

过了片时,李治果然周身舒畅,精神百倍,视力也清楚了很多,不禁盛赞道:“叶卿真是华佗再世啊!几针扎下去,就令朕豁然意解,感觉沉疴顿愈了。”

叶法善天师将银针收于药匣中。

“陛下风邪十分严重,真气不能上达。伏羲针灸,讲究虚则补之,实则泻之,经络、血脉疏通后,自然神清目明。臣每日为您施针,将风邪之气一一泻去。”

“多久可见疗效?”

“大约十个疗程,便可大大改善您的病症!”

淡茧黄色的轻容帷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撩起。

“陛下失去正谏大夫明崇俨,又得叶卿护佑,幸哉!”

武照从帏帘后面款款走出。

她方额广颐、龙睛凤颈,头梳芙蓉高髻,佩戴紫金翟凤珠冠,身穿象牙黄襢衣,前胸后背皆有盘金刺绣鸾鸟牡丹纹饰,比十年前更有天后威仪。

“叶卿,久违了!”

“拜见天后,这是臣分内之事!”叶法善天师垂首叉手,不敢平视。

眼睛的余光落在地上,一双精美绝伦的莺黄色缠枝牡丹刺绣重台履,在他前面缓缓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扑面而来。

“陛下的风眩症,百医束手无策,叶卿几针下来,就温通气血,扶正祛邪,果然是妙手回春!吾要替天皇赏赐你紫袍、金鱼袋!”

“臣惯于孤贫,净身心,绝奢侈,不求名,不求利,是为道之根。陛下留臣在大内道场,能有机会忠君体国,为大唐度福,别无他求!”

李治见他固辞不受,便道:“叶卿不愿受紫袍、金鱼袋,就不要勉强。你是奉受过三洞真经、四辅真经的高道,道法之高,在大唐是屈指可数的。朕就敕封你为大洞三景法师吧!”

“臣向来辞富居贫,淡泊名利。大洞三景法师,是大唐道内的最高法位。整个大唐,只有寥寥数位道士获得过这个殊荣,臣恐怕担当不起!”

武照凛凛地注视着他。

“叶卿少得家传,主修黄老,尤擅符箓、摄养、治魅、占卜之术,上辟飞天之魔,中治五气,下绝万妖。这样的道法,担不起大洞三景法师的御封,那其他获得这个称号的道士,都不过是无窍的坚瓠罢了!”

叶法善天师无言以对,只好谢了隆恩。

蓦然看见龙榻前的几案上,一只金漆描银瓜瓞纹葫芦形的食盘里,盛着两颗金箔包裹的金丹,金光灿烂,耀眼夺目。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一叉手。

“回到长安后,看到宫内外有许多道士以黄金、硫黄、丹砂等物合炼金丹,以求长生不老。”

“仙家热衷炼丹,道俗皆靡然从风!”

“臣早年说过,这些金丹,多为有毒之物,不可强身壮体,延年益寿。请陛下不要擅自服用,也请您下令,禁止京中道士炼丹,以免徒费财物!”

二十年前,李治正值青春壮年,不屑于金丹养生。

如今,为求强身壮体,不知吃了多少道士敬献的金丹,不仅不见病情好转,反致身体每况愈下。

李治微微转头,朝那金丹瞥了两眼。

“这几年,朕迷恋金丹养生,服用了无数金丹。只怕与秦皇汉武一样,求长寿反而有折寿之危。从今以后,不再服用金丹了!”

武照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走到御前,将金丹撤去了。

“早年,臣也曾崇信外丹养生。年少时,误食毒丹,差点丢了性命,始知世上能炼出真丹者,寥寥无几。从那以后,一直谨慎炼丹,转向内丹养生。”

“叶卿多次上言,说明服用金丹的危害。朕允准你提出的禁丹请求,此事,由你来裁办吧!”

“谢陛下信任!”叶法善天师道,“近几年,臣兼取正一、上清道法,独创了一套混元内丹道,长期修炼,有强身壮体的功效,您不妨一试。”

李治对内丹道颇感兴趣,道:“何为内丹道?”

“《黄庭经》云,人有五脏六腑,三魂七魄,毛发已来,皆有其神。内丹道,就是仿效研炼外丹,以人体为鼎炉,以精气为药引,以意念为火候,在体内运作阴阳二气,使脏腑调和,脉窍通顺, 达到心定神安、强身壮体的效果。”

李治的眼角微微上扬起来。

“大唐诸多高道,吸收了魏晋玄学思想,都十分重视对内心的静修,叶卿也是如此。朕明日开始,就跟你学习内丹修炼之道!”

“大唐高道辈出,如成玄英、李荣的 ‘重玄之道’,司马承祯的 ‘主静去欲’,王玄览的 ‘常道可道’等等,皆教导世人要守静去躁,总持静念。”

“朕经常一坐下,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接一个来,该如何破解?”

“人不能妙合大道的原因,是因为人有妄心,昼夜随起随灭,而入静为修炼的起点,其目的是炼妄心、返正心,以至与大道合真。”

“如此说来,内丹修炼是正念慧心的上品良药,不知该如何修炼呢?”

“只要心静理明,处处都能入静修炼。最好能选一处静室,静室内不着他物,唯设一香一灯一几一榻。坐处毋需太明,太明则伤人魂,毋需太暗,太暗则伤人魄。”

武照微微一笑,对身侧的姚瑞德公公道:“姚公公,你今日务必将静室收拾妥当,不要误了陛下明日修炼内丹道。”

姚瑞德公公低声回了一句“是”,吩咐寺人准备去了。

李治转身对武照说道:“天后,漠北薛延陀部落大酋达浑领姑衍州、步讫若州、溪弹州、鹘州、低粟州等五州四万余帐来降大唐,你可将他们安顿好了?”

“长期以来,薛延陀部落时叛时和,先帝采取了扶持回纥抑制薛延陀的政策。这次来降,也难见真心。他们人数众多,妾正在思虑,将哪一片草场划分给他们。”

“如果回纥在铁勒诸部中一家独强,诸姓大酋相互攻杀,漠北也是难以安定的!两个部落相互制衡,彼此约束,不让其中一方独占优势,才有利于大唐。”

武照伸手拢了一下象牙黄襢衣的领口。

“关系融洽时期,薛延陀部落经常以马、牛、羊、驼、貂皮等进贡大唐,数量之大,动辄数千,甚至数万,可见其畜牧业和狩猎业发展旺盛。天皇说得极是,各部落相互制衡,才能稳控住漠北局势!”

“所以今日,你务必要将敕令发出,不要让他们久等了!”

“是!”

李治面无表情地望着武照,又道:“十月,新罗王金法敏病卒,你也替朕下一道敕令,遣使至新罗,立其子政明为新罗王吧!”

他似乎有意要支开武照。

“是!妾立刻去处理!”武照颔令,福身一拜,带着上官婉儿退身离去。

众人走后,紫宸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李治紧紧地抓住了叶法善天师的手,悲伤之情,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叶卿,朕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陛下有话直说,不必用拜托二字,臣一定尊于使命,全力以赴!”

“十一月,癸卯日,是个好日子,朕将下旨,徙废太子贤于巴州。我们父子一场,君臣一场,情深似海,却无法避开天后,去驿站倾情相送。请叶卿替朕跑一趟,送一些嘱咐于他,希望他一路走好!”

“陛下,您这是……”

“作为一位天子父亲,朕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两个孩子都活着,不受任何人的迫害。”

李治大概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已是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在他离开之前,迁废太子李贤到巴州,让太子李哲顺利即位,或许是保全两个孩子的上上之策吧。

“长安与巴州,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流放到如此遥远偏僻的地方,对养尊处优的废太子来说,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就算是寻常父子,也会为之牵肠挂肚的。”

“贤儿心高气傲,不愿屈服于任何人。朕只有将他流放到远地,才能保全他的性命!”

叶法善天师屏息敛神地注视着那双期盼的眼睛,稍顿一霎,叉手道:“陛下放心,臣那天一定悄然前往,不惊动任何人!”

隆冬时分,秦岭山间风摇寒枝,万物枯寂,北麓尤其寒冷,朔风经过处,岭峭露出了铮铮铁骨。

云起波骇,悠然出岫。

峡谷两岸,两座苍崖直插天际,一条沣峪河从紧锁的峡间汩汩流过,激起清冽的浪花数朵。不时,有细碎的薄冰从河面上漂过。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站在子午驿外。

茫茫子午古道,路随河流蜿蜒曲折,一直通往秦岭深处,消失在云霭间。

来驿站来为李贤送行的,只有太子李哲、相王李旦,还有太平公主和驸马薛绍。

叶法善天师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

三两滴清雨落后,一股熟悉的花香飘然而来。

正四处寻找着,耳边猝然传来一句话:“冰胎梅骨,傲雪凌霜,香味清淡而持久,终究有别于那些喜欢争奇夺艳、芬芳馥郁的俗花!”

声音纯净又富有磁性。

相王李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玉树临风般立在他的身侧。

“秦岭山间的梅花开得很早。在江南,梅花要到晚冬或者早春才会开放。”叶法善天师急忙作揖回话。

抬眼时,瞥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芦穗色四角叶纹袷袍,软幞长靴,清朗俊逸。

“叶天师虬枝峥嵘,苍劲如一枝卧梅,而有的人,看似枝繁叶茂,实则藏腑筋脉衰败,早已根朽枝枯。”

叶法善天师侧目看他一眼,投以浅浅一笑。李旦这句话,让他回味了很久。

“废太子贤就要流迁巴州了,希望殿下莫要伤悲!”

李旦双手交握在背后,脸上表情看似平静,却难掩心中的恻怛。

“曾几何时,宫中沸沸扬扬地流传起二哥身世的风尘之言,说他不是天后亲生之子,而是姨母武顺之子,如今想起来,我几乎相信这是真的!”

韩国夫人武顺,是武照天后的胞姐。

丈夫死后,曾经以陪伴妹妹为名,经常出入宫禁,与李治关系暧昧,一度传出了许多桃色绯闻。

“如果废太子贤真的出于韩国夫人之腹,那么,他的嫡子身份就不存在了!想必,他也只敢独自疑惧,不敢说、也不敢问。”

“其实,二哥出生于二圣祭拜太宗昭陵的途中,许多大臣都可以作证。但是,这些流言对他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最后,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旦深深记得,母亲曾令北门学土择撰《少阳政范》和《孝子传》送给李贤,让他仔细阅读,还亲笔写下书信,斥责他不懂得为人子、为太子之道。

四处传播的流言蜚语,母亲给予的无形压力,让李贤日日感觉四面楚歌,十里埋伏,内心恛惶不安。

叶法善天师道:“《孙子兵法》曰,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两军对垒之时,将帅如果沉不住气,往往就先自乱阵脚了!”

“母亲喜爱权势,深谙权谋之道,二哥是永远无法翻越这堵高墙的!”

叶法善天师不知道如何接话,目光悠悠地落在不远处的李哲身上。

昔日爱斗鸡的顽皮英王,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唐储君。

也许是内心惶恐,也许是天气寒冷,那略显肥硕的身子,在麂棕色的金叶纹袍衫中微微战栗着。

一位寺人为他披上了一件斗篷,才渐渐止住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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