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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叶静能争为帝师

三位弟子吃得撑肠拄腹,路也走不动了。

“我最想吃的是临潼火晶柿子,可惜还没有上市。”子虚摸着滚圆的肚皮道。

澄怀道:“临潼火晶柿子,那是关中着名的特产!”

“听说用一根芦管插进绵软的柿子,呲溜一声,便可吸光。我能想象,那细润的果肉,丰满的浆汁,一口吞之,满嘴都是鲜美甘珍!”

“还早得很呢!中秋之后,你才能吃到临潼火晶柿子。”

“说起吃的,你们都是大家鸿儒!”叶法善天师打趣道。

众人嘿嘿一笑。

石清手中捧着一包不知名的胡食,不停往嘴巴里送。

“师弟,你还能吃啊!太佩服你了!”澄怀瞪着因吃得太饱而显得硕大无神的眼睛,狠狠地打了一个饱嗝。

叶法善天师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斜,晚风微凉。

“时间不早了,大概已到申时,我们该回宫去了。承天门闭坊的暮鼓快要响起了。”

大唐实行宵禁制度。

日落之时,城门郎会在大兴宫承天门门楼上擂动暮鼓四百声,紧接着,六街鼓承振之,所有的城门就会随之关闭,城中百姓便要各回各家。

到了酉正之时,城门郎再次擂鼓六百下,各宫城、皇城、及外郭城诸坊的坊门,就会立刻关闭落锁。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百姓只可在坊内活动,街上严禁人行。

澄怀道:“对!我们该回去了。宵禁之后,金吾营下设的左右翊中郎和左右街使,掌察六街徼巡。抓到犯夜之人,一旦定罪,庶人杖决,官吏皆送大理寺。”

石清道:“若有公事或家有吉凶疾病等急事,需夜出坊门者,该怎么办呢?”

“必须持有府县和本坊坊正的文碟,经验查后才可放行。”

“那什么时候才会开门呢?”

“第二天卯时,大兴宫承天门门楼晓鼓擂动,六街鼓承擂三千声,各处宫门、城门和坊门才会重新开启。”

众人挺着鼓腹,慢慢往回走去。

师父走了另一条幽静的小路。这里人声稀少,不像东西两市那么繁华喧阗。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条街坊,来到一处酒肆林立的街市。

华灯璀璨、烟柳弄晚,各家屋檐下挂出一面面旗幡,打着各自的商号,在晚风中呼啦啦地翻飞着。

一家挂着“啭莺坊”酒旗的酒肆,鼓乐齐鸣,尤其热闹。还未走近,叶法善天师便听出那欢快热烈的曲子,正是琵琶名曲《将军令》。

不知哪位妙曼女子,正坐在胡凳上,怀抱琵琶,开弓劲满,拨若风雨,琴声浑厚有力,再配以羌笛、羯鼓、云锣,气势磅礴,威武雄壮。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簇拥着主帅凯旋归来,

一曲罢了,打趣声和劝酒声就喧闹起来,宛如一只新雀,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两位身材颀长的波斯女子,从隔壁酒肆款款走出,进入啭莺坊里。

她们身披秋海棠色罩袍,衣不开襟,一块同色的披帛,点缀着金色的挂饰,遮住脑袋、脖颈和肩背,只露出一双棱角分明的眉目,足下一双精巧的勾尖锦靴,时隐时现。

那抹鲜艳的红色,格外醒目。

澄怀很好奇,拦住一位路过的年轻男子,叉手问道:“请问郎君,这里是何处?”

“你是刚来长安的吧?”那位男子打量了澄怀一番。

“刚来不久!”他陪着笑脸道。

“这里是平康坊三曲,长安着名的风流薮泽,风月场合,为歌伎、舞伎群居之地,也是长安达官显贵、江湖侠少萃集的地方。”

说罢,那人便离身而去了。

“师父,这飞红舞翠之地,不是我们该来的,我们赶紧走吧!”

正要抽身离去,忽地看见叶静能法师身穿便服袍衫,怀里搂着刚才那两位红衣波斯女子,醉醺醺地从啭莺坊里出来。

“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叶法善天师嗫嚅着。

叶静能法师满脸绯红,步伐踉跄,显然已经喝多了。

“原来是我的侄儿啊!”他醉眼乜斜,看了半天,“我跟澄怀说过,今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推行你的内丹,我推行我的金丹,我们互不干涉,谁也不要管对方!”

叶法善天师只当这是师叔的酒言酒语。

他上前搀扶着叶静能法师,心疼地说道:“师叔,您喝多了,侄儿送您回玄都观!”

“师叔没有喝多,我还可以陪太子殿下喝几盏!”叶静能法师举起了手中的琉璃盏,“鸬鹚杓,鹦鹉杯,日顷三百不须归!”

“太子殿下?太子也在这里吗?”

“你知道太子殿下将来是什么人吗?”叶静能法师咍笑道。

“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国君!”

“相面者说,你将来定为帝王之师。可是现在,你一把年纪了,什么都不是。师叔现在是东宫太傅,等到太子继位了,他就是大唐帝王,师叔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师!”

“师叔,您成为东宫太傅,是松阳叶氏一族的荣光,侄儿为您感到高兴!”

“那些相面者,纯属都是胡说八道!”叶静能法师摇摆着身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法善天师皱起了眉头。

“未经您的同意,侄儿擅自拆毁了玄都观的炼丹房,毁了您的炼丹炉,都是侄儿不对,请您先回到观中醒醒酒,免得伤了身子!”

叶静能法师大手一挥,道:“毁了就毁了,师叔不在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太子殿下新赐了一座炼丹房,让我专门为他炼丹呢!”

弟子们张目结舌,看着醉意朦胧的叶静能法师。

昔日和蔼可亲、经常会教他们一些小幻术的师叔祖,俨然已经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叶法善天师定了定神,道:“师叔,太子殿下肩负着一国之重。此时,您该在东宫教习他学习百家经典,而不是在这里跟他一起花天酒地、纵情声色!”

叶静能法师一把推开侄儿的手,自己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

“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太子监国,代行君权,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纵然宰相,也无权加以干涉!”

叶法善天师面带土色,怔怔地站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当初师叔在混元峰上,劝诫他要见危授命、救亡图存,出山辅佐大唐帝业,才短短一年多时间,自己却蜕化变质,忘了初心,让他心痛不已。

现在的师叔,工于心计、贪图富贵、醉心名利,汲汲复营营。

身为东宫太傅,却不行辅弼引导太子之责。不知他是否想到,自己违悖了道家积德累功,上善若水的本性。

相王李旦说的对!有的人看似枝繁叶茂,实则藏腑筋脉衰败,早已根朽枝枯!

一位波斯女子扶着叶静能法师,用生涩的中原话娇滴滴地说道:“叶法师,我们赶紧走吧,太子殿下正等着您的金丹呢!”

“对,今日捕获的野味也该烤熟了!”另一位波斯女子道。

“不许走!”叶法善天师正颜厉色,伸出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叶天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胆敢拦住太傅的去路!”一声怒喝,在背后响起。

回头一看,太子李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叶法善天师与弟子急忙叉手致礼,不敢应声。

李哲走到他面前,辞色俱厉道:“叶法师虽然没有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他和宰相刘仁轨同为东宫太傅,深得本宫尊崇。不要以为得宠于天皇,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当众阻挠!”

叶法善天师回到长安之后,李治经常召集他和弟子,在大内道场问道作法,占卜朝堂大事凶吉,皆能预先知之,言无不中,成为朝廷的高级顾问。

每逢初一、十五,他会在三清殿开坛讲道。李治甚至下令,这一日,朝中百官,若无公事,必须来三清殿听他讲经论道。

“臣不敢!”叶法善天师深垂着脑袋。

“叶天师,好好想想,明崇俨是怎么死的!”李哲睨视着他,目光炯炯,犹如一道利芒。

“臣只想……”叶法善天师如鲠在喉,欲言又止。

“明崇俨和你一样,都是道士,都以符咒幻术为天皇所重,入阁供奉,官至正谏大夫,最后却死于党争之中。本宫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李哲的语气阴冷而凌厉,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将他浇了一个透心凉。

叶法善天师缄舌闭口,噤若寒蝉。

他无意参与任何一派的党争,只想把自己最崇敬的师叔拉回到正轨上,不要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心中千言万语,嘴里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顷刻之后,李哲和波斯女子才转身扶着叶静能法师,回到啭莺坊里。

那鲜艳的秋海棠色裙裾,从啭莺坊的门帘下拖入,渐渐消失不见了。

声声暮鼓遽然响起,六街尘起,百鼓齐鸣。

那隆隆的鼓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从云霄之外传来的。街上的行人,都定睛侧耳,寂然无声,遥望着承天门的方向。

他多想化身为一位城门郎,高高站在承天门楼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桴擂鼓。他多想用那震天撼地的鼓声,敲醒梦中人,让他迷途知返。

可是,充耳不闻的人,始终是听不见的。

“师父,暮鼓响了,我们该回三清殿了。”耳畔传来澄怀的轻唤。

“哦,走吧!我们是该回去了!”叶法善天师猛然醒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北行去。

至于怎么走回三清殿的,已经全然不知了。

李治天皇抵达东都洛阳后,心情更加郁郁。

离开长安,时出仓猝,途中有多位贴身禁军饿死于途中。

他们走后,关中持续干旱,不久发生了蝗灾,随后疾疫四起,大量百姓饿死、病倒,有些村落甚至成了废墟。

两京间,死者相枕于路,哀鸿遍野。

从洛阳含嘉仓调粮西归的十几艘粮船通过黄河三门峡段时,连接倾覆黄河中。

稻黍稷麦菽等五谷作物,难以运抵关中,造成长安粮价继续飞涨,一石米甚至涨到了三百文钱。

听说叶法善师徒四处飞符平灾,散尽了三清殿中的存粮,解救饥困中的百姓。

疾疫是止住了,他知道,三清殿的那点杯水车薪,是难以为长安百姓纾困的。

回到紫微城的第一天,洛阳就下起了霖雨,断断续续,一直下了七八天。

五月初十那日,天气好不容易放晴了。

李治看到窗牖外投进来一缕微弱的阳光,贞观殿里,一片明媚,心情顿时疏朗起来。

“姚公公,难得今日出了一点太阳,地面也半干了,朕想前往上林苑走走,看看牡丹。”

“哎!老奴马上去准备步辇!”姚瑞德公公急忙应承。

天下不宁,内灾不断。偏偏老天不长眼睛,下了这么久的雨,天皇日日闷在宫中,不想动弹,连内丹道也好久没有修炼了。

心情跟这雨天一样,湿漉漉的,快要发霉了!

主仆刚刚走到上林苑凝碧池,一场瓢泼大雨淋头而下,只好废然而返。

幸好步辇装了华盖,不至于被雨淋湿了。姚瑞德公公不放心,还是脱下了身上的袍衫,盖到了李治身上。

“这场雨,丝毫不见停歇的意思。一路走来,上林苑里不少名贵的牡丹,都被涝死了!”他嗔道。

“自麟德二年封禅泰山之后,朕一直想遍封五岳。去年七月,于嵩山逍遥谷建造奉天宫,花费万千。如果这场雨再下下去,今秋封禅嵩山的愿望,恐怕又要泡汤了!”

“为这事,监察御史李善感刚刚上了一本奏书。”

“他说了什么?”

“他说, ‘近年以来,大唐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兴。陛下不思治国办法,反广造宫室,劳役不休,天下人莫不失望也!’”

李治脸上起了愧色,不禁沉默了。

自从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离开朝廷,内外大臣都以言为讳,不敢逆意直谏,已近二十年时间了。

只有李善感一人正谏不讳,仿佛是醉世中唯一的醒人。

李治道:“姚公公,回宫之后,立即下诏,停止进封嵩山,用节省下来的银钱,继续调运粮食到长安!”

姚瑞德公公短吁一声。

“粮船接二连三地倾覆黄河中,您还是要源源不断地运粮到关中。您是大唐帝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忍饥挨饿,食不果腹!”

雨水落在姚瑞德公公和百骑禁军的身上,各个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他们依然泰然自若地载着步辇,在大雨中稳步前行。

李治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邙山。

“多位大臣上表说,翠云峰玄元庙,碧坛清桂,丹洞肃松,原本非常清静幽雅。连日霖雨,造成几处大殿损坏,拨些银钱为它修缮一下,再增建一座紫极宫、太清楼吧!”

“玄元庙始建于乾封元年,算算时间,至今也有十六年时间了!”

“等它修好了,朕一定要亲自爬上翠云峰,站在台殿高处,下瞰这美丽的伊洛大地!”

“是!”姚瑞德公公对跟随的禁军道,“雨越下越大了,你们走得快些,以免淋湿了天皇陛下!”

众人的脚步跟着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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