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流杯殿夜会李旦
一日,裴炎从明福门出来,看见叶法善天师手持太乙拂尘,迎面走来。
他眼睛一亮,急忙上前,叉手道:“叶天师,您从何处来?”
叶法善天师低头道:“贫道给各宫去送太上混元灵宝金符,布施祥瑞,正要回上林苑紫泽观去。许久未见到裴阁老,您清瘦了不少,应是国事太繁忙罢!”
裴炎强颜笑道:“哪里哪里!老臣无为多年,空食国禄而已!”
“先帝晏驾尚新,裴阁老亲授顾托,庐陵王不君,说出让国这样的话来,是您定策而废之,怎说无为多年呢?”
“老臣唯虑庐陵王之过失,是我太浅薄了!”裴炎四下观望了一下,将他拉到了墙角。
“裴阁老可有要事?”
“之前,有人议论,说太后有簒夺天下之心,裴炎从来都是付之一笑,不当回事。女人掌政,总是容易遭人非议的。今日不同往日,太后临朝,霸持朝廷,陛下虽在位,未尝省天下事,已经失踪数月了!”
叶法善天师大吃一惊。“陛下失踪了吗?”
最后一次见到李旦,是在登基大典上。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入宫见驾。武太后崇佛,更加不会召见他。
算起来,他有四个多月未见到李旦了。
裴炎道:“陛下登基后,仅仅上朝一个月,就不见了踪影。每次询问太后,她都是淡淡地说一句,陛下身患风眩,无法上朝议政,需要在后宫静养。”
武太后纵然有紫微之命,李旦才是太上老君敕命他保护辅佐的对象,此事非同小可!
叶法善天师急忙掐指算了一卦,不见大凶,才舒了一口气。
“贫道得卦天山遁,阴爻在内,阳爻在外,有小人欲制君子,而君子不得不退隐山中。天上山下,别有洞天,意喻逃亡、逃跑、退避,看来,是陛下有意隐遁,并非遇到了什么不测风云。”
“这是豹隐南山之卦,守道远恶之象!”裴炎喃喃沉吟着,又道,“那陛下还在宫中吗?”
叶法善天师再算一卦,雁藏芦泽,龙隐清潭。
“陛下还在紫微城中,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裴炎十分不放心,拉着他的衣袖。
“不见陛下上朝,老臣寝食难安!叶天师可以以禳灾赐福的名义,出入各宫,而我们前朝大臣,是不能随意出入后宫的,还望叶天师能帮忙寻找他的踪迹!”
叶法善天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裴阁老莫要着急,贫道一定会去寻找他的!”
文明元年六月,壬辰子夜,月明星稀,紫微城里夜深人静,偶有几声慈乌夜啼,划破宁静的子夜。
叶法善天师悄悄来到紫微城侧殿大仪殿后面,走到一座宫门前,抬头看了一下漆黑的匾额,“流杯殿”三个髹金大字依稀可辨。
经过多方打探,终于探得消息,李旦被秘密幽禁在这里。
无诏不能出入宫门,不能接见大臣,连刘皇后、窦德妃等皇妃、以及各位皇子、县主,也不能在皇宫中自由行动。
全家上下处于被严密监视的状态。
他手掐天师诀,口念轻云咒,化作一缕青烟,悄然钻入宫门缝隙。
流杯殿中,李旦身穿一袭芥黄色日月星辰纹圆领袍衫,束发未戴笼冠,正跏趺坐在龙榻上夜读,灯影摇红,烛火昏瘦,一缕微光落在书卷上。
身后,伫立着一座六扇鹤屏风,六只仙鹤或相向对立,或轻抖双翅,或曲颈回首,或举翅凝立,或振羽欲飞。
看那画风,一定是薛稷的手笔。
听见声响,李旦未抬头,低声问道:“来者可是叶天师?”
叶法善天师近前行礼,道:“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正是臣!”
李旦平静地转过身来,淡然注视着他。
“真人者,莫生莫死,莫虚莫盈,同于自然,与天为一。叶天师能躲过那么多监视流杯殿的禁军,近身御前,果然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
李旦沉密寡言,不善交际,平时喜爱读书习字,偏好老庄之学,养成了恬淡少欲的性格。
微黄的烛光下,他脸上的忧郁气息,也是那样的静如止水,穆如清风。
“陛下登基为帝,朝中众臣却许久不见您上朝处理国事。每次追问太后,都说您龙体抱恙,在宫中休养,大臣们甚是忧虑……”
“是何人让你来的?”
“臣是受中书令裴炎之托,前来问候陛下的病情。”
李旦洒然一笑,笑声里尽是苦涩和酸楚。
“朕年富力强,身体十分康健,不曾得什么风眩之症!称病,不过是为太后让路,不想让自己坐在龙榻上尴尬而已!”
武太后在朝廷上指点江山、圣衷独断,真正掌舵大唐江山的是她,哪里有李旦的一席之地呢?
如此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日日幽闭深宫中,出不得门庭,空得了一个帝王头衔。
叶法善天师轻叹道:“陛下受苦了!”
李旦阖上书卷,眉宇间的忧愁之色更加浓烈了。
“一边是大唐江山,一边是生身母亲,朕该如何取舍?”
“陛下无法做出抉择!”
“朕生性恬淡,胸无大志,心有小闲,足吾所好,玩而老焉。今生只求一个自由之身,不落三位皇兄的下场,就心满意足了!”
“啪”地一声,那本书卷被他重重地掷在御案上。
叶法善天师抬眼一看,那是褚遂良的《慈恩寺圣教序》和《慈恩寺圣教序记》拓碑合本。
褚遂良精通文史,工于书法,是着名的唐楷五家之一。
早年,师法东晋书法名家王羲之与王献之的楷书,后与虞世南及欧阳询结为好友,书法风格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宰相魏徵曾夸他“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之体”。
贞观二十三年,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一同受太宗皇帝遗命,辅佐刚刚登基的高宗天皇大帝。
后来,因为反对册立武照为后,贬为潭州都督。
武照掌权后,迁桂州都督,再贬爱州刺史,直到卒于任上。
他晚年书写的《慈恩寺圣教序》和《慈恩寺圣教序记》,至今还立在长安慈恩寺的大雁塔下。
李旦从笔筒里取了一支檀香木合欢花紫毫诗笔,铺开一张楮皮纸,低头摹写起来。
唐人作字尚古,有八分遗意,正书之中往往夹杂着篆体,无论欧虞诸子,李旦书亦如此。
他的草隶运笔方圆兼施,逆起逆止,横画竖入,竖画横起,首尾之间皆有起伏顿挫,如悬崖老藤,晴空飞云,清虚之态飘然而来。
相比较《慈恩寺圣教序》的瘦而逸,李旦的字更显腴而庄。
叶法善天师的目光随着他的笔尖,在纸上优游行走。
“很早以前,就听说诸位亲王中,以您的书法最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立!”
“幽闭深宫,政治失意,生活十分单调,朕只能选择钻研褚遂良的书法,打发大量的空闲时间,不然,人也要废了!”
“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志!天地广阔,总有一条路,是陛下可以走的!”
笔走龙蛇,一页写罢,李旦捧着薄薄的楮皮纸,念道:“天地苞乎阴阳而易识者,以其有像也;阴阳处乎天地而难穷者,以其无形也。故知像显可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在智犹迷。”
读着读着,不禁怆然泪下。
“陛下伤怀了……”
“无忌之亲,遂良之忠,皆是太宗皇帝的顾命大臣,却遭太后罗织罪名,将他们残忍诛杀。如今,连我们亲生皇子,都如摘瓜一般,毫无顾忌地一摘再摘,人人都说她有改朝换新之心,朕在智犹迷,难以看得清楚!”
叶法善天师缓缓近前一步,低声道:“天命攸归,凤临天下,太后当有十五年天下!”
李旦大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支金吾卫禁军从窗外经过。足音跫然,整齐划一。
两人屏息凝神,缄口不言,相互注视着对方,现场落针可闻。
铿锵有力的足音渐渐远去。
李旦从龙榻上跳下来,顾不得穿上六合靴,拉着他的手道:“二哥说,她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慢慢蚕食大唐朝廷,并吞李氏江山。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叶法善天师扶着他的手,用坚定的眼神凝望着他。
“武氏之篡,大唐国命中绝。十五年后,李唐江山才会有机会重归李氏子孙的手中!”
李旦嘴角的坚定似乎开始瓦解了,手中的楮皮纸,缓缓地飘落在地上。
“原来,她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先是构陷李忠叛逆,将他赐死;大哥李弘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逼令二哥李贤自戕,再废黜三哥李哲的帝位,最后选择最儒弱的我,作为她的傀儡皇帝!”
“为君者南面之术,不过是明用仁道,暗用心术!”
“叶天师,朕必须将李唐江山拱手相让母亲吗?百年之后,朕有何颜面去见我李氏的列祖列宗呢?”
叶法善天师锐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他内心的慌乱与无助。
“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将来,您会有一位雄韬伟略的圣子,可助您平定李唐江山。此子奉天之命,上承贞观之治、永徽之治,下启名垂千史的开元盛世。”
李旦目光迷离而昏沉,像流杯殿中的烛火一样昏黯。
过了很久,才沮丧说道:“朕身单力孤,又如何在这龙争虎斗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宫中,上有大权在握的太后,下无一班臣子辅弼于您,陛下的处境的确太难了!”
“请叶天师为朕指一条出路罢!”
“陛下此生坎坷,两即帝位,三让天下,将来才有机会将皇位传于圣子。”
“两即帝位,三让天下……”李旦低喃着,“朕日日幽闭深宫,含垢忍辱,究竟是谁为朕设下了这样的人生!”
“并非谁设计了您的人生!您守柔处弱,明哲保身,才能为李唐政权日后的复兴,保存一份莫大的希望!”
“老庄常讲不争之德,崇尚无为立身。不曾想,这竟是指导朕一生的金玉之言!”
“请陛下一定要奉天体道,避开一切恶行烦恼,保全自身。远嫌疑、远小人、远苟得、远行止;慎口食、慎舌利、慎处闹、慎力斗。天与之报,福流无穷也!”
李旦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又恢复了古水无波般的深沉。
一对紧蹙在一起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重新变成两条墨染似的剑眉。
“在太后铁腕政权下,朕失去人身自由,没有一兵一卒,哪里有什么出路,或许,只能养精蓄锐,期待来日!”
“陛下这么想,臣就放心了!处弱居下,若能超越世俗、虚静自守、贵柔尚静即是睿;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即是智!”
“如果朕一人荣辱浮沉,换得天下晏然,倒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叶法善天师俯身捡起地上的楮皮纸。
褚遂良的书法,提笔空,运笔灵,瘦硬清挺,遒丽端劲。
李旦的字,同样清丽而刚劲,已然学到了褚氏书法的清远境界。在他心里,也一定盛着褚遂良的立身之道和骨鲠之风吧!
他将楮皮纸卷起来,轻轻放在李旦的掌心。
“韩信忍跨下之辱,成一代名将;秦昭襄王入燕为质,成强秦伟业;刘秀布衣委身,成中兴之主;太史公忍宫刑之辱,着成史记。陛下现在明珠暗藏,将来依然能德厚流光。大唐子民,会牢牢铭记您的功勋!”
说罢,叶法善天师拱手行了个叉手礼,飘然而去。
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是一片漆黑而阴森的夜色。李旦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一阵让人绝望的静谧。
“陛下,这位翩然若仙的先生是何人?”窦浅漪手中托着一盏夜宵小食,从流杯殿侧殿施施走来。
“他是大内道士叶法善天师。”
“莫不是大名鼎鼎的罗浮真人?”
“正是他!叶天师出身松阳叶氏,世为道士,有阴阳、占繇、符架之术,能厌劾怪鬼。”
窦浅漪将夜宵放在御案上。“妾为您做了一盌碧罗云耳羹做夜宵。陛下一边吃着,妾一边说个故事给您听。”
李旦坐到案前,吃了一口碧罗云耳羹。“浅漪要讲的是什么故事?”
“这是家父告诉我的。很多年前,叶天师曾在东都凌空观行醮祭,城中仕女竞相观看。看着看着,有数十人鬼使神差般地自投火中,众人大惊,将这些人拉了出来。叶天师说, ‘这些人为魅所惑,我正以法摄之。’”
“朕觉得,这应是叶天师的幻术吧?”
“众人不信,问投火者,他们都说近日病得不轻。叶天师一番作法后,他们浑身上下顿觉轻松了。”
那拿着白玉龙首勺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李旦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位投火者。足下烈焰烛天,火烧火燎,疼痛直抵心尖。
叶法善天师能将他从熊熊烈焰中救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