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承周礼而治盛业
登基后,圣神皇帝将寝宫从上阳宫观风殿,迁到了太初宫内的迎仙宫。
这天,叶法善天师准时来到迎仙宫集仙殿请脉。
原本该是殿中省尚药局的医正来请脉的。
上次那场病,叶法善天师一贴药见效,三贴药断根,女皇对他的医术十分信任,让他三天入宫一次,为其请脉养生。
女皇云髻高耸,身着金翅雀色连云纹暗花罗龙袍,神采奕奕地侧卧在龙榻上。前胸褶皱间,一条团花五爪飞龙呼之欲出。
眉间贴上凤尾花钿,天威之下,更是多了几分卓约风姿。
上官婉儿善于粉饰,日日为她悉心装扮。别看女皇春秋已高,左右侍从并不觉得她有任何衰老的迹象。
她神采横溢,缓缓伸出凝脂般的玉手。
“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天下,哪有什么天授圣图、赤雀朝凤呢?事在人为而已,休言万般皆是命,你们说是吗?”
上官婉儿不敢接话,默不作声。
叶法善天师在她的玉腕上盖上一块轻薄的烟云纱,将三指切于寸口脉上。
尧舜以来,后妃称制史不绝书,但孤凤展翅,扭转乾坤,敢于面南称尊的,唯有武曌一人。
鼎新革故,轰轰烈烈;改天换地,沸沸扬扬。女皇以雄才韬略,跻身男性独霸的政坛巅峰,不得不说是一个时代的传奇。
叶法善天师隐隐觉得,女皇那雄姿飒爽的样子,更像一位横扫千军、奏凯而还的女将军。
“有些事,人谋在前,天成在后;先有人谋,后有天成!陛下即是凤皇,当可翱翔四海,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保我大周子民安宁!”
女皇用另一手端起一只金平脱凤鸾牡丹茶盏,轻轻吹去浮在上面的卯山仙茶,浅尝了一口。
“还是叶卿最懂吾!朕出身于河东并州武氏,为东周姬武四十代子孙。周王封邦建国,以周礼治理天下,共传国君三十二代三十七王,盛享国祚八百年之久。”
叶法善天师淡然回道:“周成王姬诵和周康王姬钊创成康之世,百姓凿饮耕食,六艺繁荣,四夷宾服,国家刑措四十余年不用,的确是千古盛世!”
女皇忻忻一笑。
“大唐太宗皇帝治世,崇尚汉法。而孔子毕生的追求是恢复周礼,天下儒家最念念不忘的,也是大周盛世。朕身为姬武子孙,入继大统,就该承周礼而治盛业!”
上官婉儿看见叶法善天师眉眼微垂,巍然不动,大概是在思考女皇的脉象罢。
过了片时,他才抬起眼睛。
“世人看来,唯周、汉两朝为太平盛世。但后世的典章制度,基本源自周礼。吾皇兴正礼乐,无论在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都有体现,大周千古盛世,必可重现!”
女皇依周制建子月为正月;仿照周武王在太初宫建立明堂;对朝中官制进行改革,把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卿,官名、官服都按周礼加以变更。
登基后,诏命文武百官必须按周礼行事,大行上古之风。
“大周的繁盛和人才是息息相关的!朕下令,天下有才者皆可自举,不拘门第,任人唯贤。可是,九域之广,平庸者多如星辰,有才者廖若孤月!”
“陛下曾说,九域至广,岂一人之独化,必伫才能,共成羽冀!载初元年,您亲自出题,在洛成殿策问进士。数千考生云集神都洛阳,难道,没有您中意的贤才吗?”
女皇明眸微动。
“这次殿试,持续了数日,一名叫张说的考生脱颖而出。他的文章徜徉恣肆,入木三分,深得朕心,点为天下第一,授任太子校书郎。这样的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张说是澄怀父亲尹守贞的好友,出身范阳张氏,以一篇洋洋洒洒的治国策略拔得头筹,一夜之间,名震天下。
张榜那天,澄怀替父亲来看榜,张说的名字高居榜首,立刻跑回紫泽观,给父亲写信报喜。
“经过策问答辩,其他有才华者,是否都得到了朝廷的重用?”
“取人以器,求才务适!有才华者,朕皆委以重任,或为凤阁舍人、给事中,或为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等等。”
“陛下破格录用庶族寒士,这些学子,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报效朝廷的机会。在以往,这是难以企及的!”
“以前,朝廷取士,不仅要看科考成绩,还要有名门学士的推荐。因此,考生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投上自己的得意之作。”
“投卷,确实能让有才能的人显露头角,但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也不乏其人。没有背景的寒士,想得到仕进的机会,简直比登天还难!”
从北周、大隋直到唐初,朝廷的统治阶层,基本都是武川关陇集团。
当年,名动天下的宇文氏、杨氏、萧氏、李氏、独孤氏、窦氏、长孙氏等门阀世族,均是其中成员。
圣神皇帝以女子身份,在男权社会里成为一代帝王,来自门阀世族的阻力必然是巨大的。
为了避开关陇集团对自己的统治造成阻力,女皇将都城从长安迁至洛阳。
无奈洛阳,又是山东旧日世族势力的聚集地,一度让她寸步难行。
各族之间相互联姻,与座下门生、故吏结成势力集团,形成坚不可摧的政治力量。朝中当政的外戚、宦官也要同他们联结、斡旋。
门阀世族,累世公卿,可以轻易取得功名。
这些世族子弟长期拥有政治特权,生活骄奢腐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多是平庸之辈,难得出一两个逸群之才,偏偏又霸占着朝廷的人才储备库。
这样的制度下,士庶之际,犹如天隔。
庶族寒士只能坚守贫贱,没有仕进之路,就算步入政途,也会受到世家大族的掣肘和压制。
朝廷渴求文安邦国、武定边疆的人才,但要选拔真正的人才,举步维艰。
科举取士,可以有力地瓦解、贬抑这些世家大族,为大周朝廷夯实了统治天下的社会基础,真正实现“天下英贤,皆为我用”的目的。
女皇脸上漾起自信又洒脱的一笑。
“在朕的心目中,这些寒门学子出生卑微,生活困顿,却能深刻地洞察民间疾苦。他们清清白白地立在朝堂上,没有门阀纠葛,怀揣的只有济苍生、安社稷的使命!”
“陛下通过科举重用寒士,又下诏内外九品官员及百姓,皆可自举,为天下人广开仕进的通道,相信越来越多的有才之士,会被朝廷吸纳而用!”
女皇摆弄着手中的金平脱凤鸾牡丹茶盏,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求才贵广,考课贲精,是英雄,朕从来不问出处!”
叶法善天师想起昔日长安的放榜日。
“过去,每到春闱时,长安安静得出奇。骑马上街,亦不敢大声吆喝。一到放榜日,便处处载歌载舞,那叫一个热闹!”
“大唐科举各项中,明经取士最多,最尊贵荣耀、最难及第的却是进士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能品尝登科之喜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多少人寒窗十年,屡试不第呐!所以,新科进士想出了各种庆祝活动,如闻喜宴、樱桃宴、曲江宴、月灯阁马球宴、关宴……对了,还能雁塔题名,流芳百世!”
女皇仿佛也掉入了回忆的深渊。
“朕曾和先帝在长安月灯阁观看新科进士打马球。他们跨马执杖,驰骋击拂,四面看棚栉比,观者如山。击拂罢,进士们痛饮于佛阁上,那场面,真是激动人心!”
“不知今年的新科进士,陛下将如何赏赐他们?”
“赐宴宿羽、明堂题名。”上官婉儿终于接了一句能接的话。
叶法善天师含笑拂须道:“也许今后,明堂题名,就要成为大周学子的最高荣誉了!”
“朕以武攸宁为纳言,狄仁杰为地官侍郎,与冬官侍郎裴行本并同平章事。在他们的协助下,整顿吏治、拔擢贤才、奖励农桑、轻徭薄赋。新朝成立一年,过渡平稳,社稷安定,朕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不可否认,女皇革命期间,动荡的是朝廷,大周百姓在她的庇佑之下,人人都可乐享升平,安居盛世。
叶法善天师暗暗颔首。
“前不久,检校内史宗秦客坐赃贬遵化尉,他的弟弟宗楚客、宗晋卿亦坐奸赃流岭外。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像这种蛇鼠之辈,陛下务必要多加清理!”
“蛇鼠之辈,绝不留下!”女皇颔允。
“吾皇圣明!”
“朕呕心沥血建立大周王朝,只想为百姓创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男儿不上战场,老人老有所依。叶卿,你说,朕的梦想能实现吗?”
叶法善天师垂首叉手,道:“朝多君子,野无遗贤,尊王道、轻霸道,何愁天下不治!陛下身体十分健康,壮志不老,必定能龙吟四泽,凤引九雏!”
“霸道依靠的是武力、刑法和权势,而王道是柔道,注重以德服人。礼崩乐坏,诸侯称雄,霸道代替了王道,才会导致周室衰微、天子失势。”
“历史,总是在动乱中走向进步,而后人,总是记不住这些血腥的教训。臣希望,大周王朝永远不重蹈过去的旧辙!”
“卿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女皇眼珠一转,从容笑道,“朕知道你经常出入东宫,偷偷教习皇孙的学业,今后,不要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去教他,朕不会怪你,反而很感激你!”
“是!”叶法善天师再次叉手致谢。
女皇缓缓地吃了一口卯山仙茶,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如炬,紧紧凝视着他的脸庞。
叶法善天师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半晌,才听到女皇的问话:“朕听说,叶卿在紫泽观里为去世的李唐王孙、文武大臣点长明灯,可有此事?”
他站了起来,略一迟疑,道:“臣只为被酷吏杀害的忠臣良将点长明灯!”
女皇的脸色顿时大变,猛然摔了手上的茶盏。
“叶卿!你之前为程务挺设坛醮祭,现在又为大周叛臣点长明灯,你是在责怪朕滥杀无辜吗?”
插在她云髻上的累丝翟珠凤尾步摇,叮叮当当,左右乱窜。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集仙殿的空气,好像在瞬间凝固了。上官婉儿和所有的寺人、宫婢都恐惧地跪拜伏地,不敢出声。
叶法善天师毅然立在她的面前,脸上毫无畏惧之容。
“肃政中丞李嗣真因为酷吏纵横,向您上书,但您没有采纳。他说得很好, ‘以九品之官专命推覆,操杀生之柄,窃人主之威,按覆不在秋官,审复不由鸾台。国之利器,轻易被人利用,一定会成为社稷之祸的!’”
女皇冷哼了一声。
“李嗣真所言,朕并不认同!周兴、来俊臣等人按狱,多连引朝臣。朕也曾怀疑不实,多次派近臣去审核,他们的手状上,皆有签字画押,所以不以为疑。国有律法,朕安敢违背?”
“酷刑之下,谁敢不签字画押呢?陈子昂亦言, ‘狱官急刑,伤陛下之仁,诬太平之政。’您想要承周礼、治盛业,成为一代明君,就要人知政刑,至德克明,圣人法天,天亦助圣矣!”
女皇听了,缄默许久,只对上官婉儿说了一句:“你们都起来吧!”
叶法善天师又道:“陛下,人心所向,惟道与义。周用王道,教化一人而人从;汉杂霸道,刑政严而俗伪。多用王道,不用霸道,大周才能国运恒昌,国祚绵长!”
女皇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言语也变得温软起来。
“为了大周王朝的建立,朕的确纵容周兴、来俊臣、索元礼、武神积等人大兴刑狱,株连杀害了许多无辜之人。但朕没有办法,统一事权,建立新的王朝,总有人要为此流血牺牲,不然,朕也无法走到这一步!”
叶法善天师正色道:“陛下已经达到立周的目的,就不该再大兴刑狱,制造恐怖气氛。治国有常,利民为本;治国之道,爱民而已。难道,您不希望大周王朝北辰星拱,天下百姓人人拥戴吗?”
女皇寂坐少顷,扶着上官婉儿的手,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们是李唐皇帝的子民,也是我大周圣神皇帝的子民!叶卿一番话虽然刺耳,但朕喜欢听!在朝中,从来没有哪位臣子,敢这样对朕犯颜直谏!”
“陛下以周代唐,势必会引起天下人的愤懑。这些傲骨嶙峋的臣子,不是不愿为大周效力,而是没有认清天下变革,已成定局。一旦臣服,必定也是忠贞不二的。您所要做的,是风向草偃,感化他们!”
“风向草偃,道洽化醇!”女皇背对着他,口中默念着,身影孑然。
站在高处总是孤寒的,不能承受这份孤寒,又何以成为一代女皇?
“叶卿,每日殷勤为朕添些膏油罢!”女皇稍顿须臾,莲步微启,朝陶光园走去。
硕长的金翅雀色凤尾裙裾爬过集仙殿的门限,随着她的远去,渐渐消失不见了。
不久,圣神皇帝诛杀了酷吏周兴、索元礼、武神积、武子珣等人。
登基前,女皇需要借助他们诛锄异己、打击政敌,巩固自己的统治和地位。
现在,大周政权已经稳定,只能痛下决心,将其杀之,以慰藉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