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上林苑梨花盛开
延载元年十月,神都洛阳天气异常。
已到深秋时节,依旧和风丽日,暖如三春。
女皇正在迎仙宫中休憩,上官婉儿走到御前,道:“陛下,西内苑总监上报,上林苑中的梨花突然盛开了。”
“这几天,天气的确有些反常,热得朕坐卧不安,就连梨花也不识时节了!”女皇双目微阖,单手托颌道。
上官婉儿对着几个摇扇的宫婢努嘴道:“您看,她们将收入府库中的羽扇又翻出来了!”
“外面到底有多热啊?”
“我们在宫中不觉得有多热,宫外其实真的挺热的!前几日,让鄂国公入宫见驾,他说天气太热了,穿一件单衣都汗涔涔的,不想走动,过几日再来。”
“不来就不来吧!”听到薛怀义的名字,女皇冷哼了一声,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站了起来,“婉儿,你安排步辇,我们一起去看看!”
“是!”
君臣来到上林苑芳街亭。
下了步辇,女皇站在亭子里,看见满园梨树,如春风拂过,千树万树竞相开放,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朵朵梨花玉骨冰肌、压枝欲低,把上林苑点缀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梨花逆天盛开,是有违天道的。婉儿,你派人去翠云峰玄元庙,问问叶静能法师,到底有何谶示!”女皇满目迷离,担忧地说道。
“是!婉儿即刻派人去问。”
花团锦簇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官婉儿看见太平公主孤独地坐在梨树下,赶紧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见。
她和太平公主常常聚在一起,诉说彼此心中的苦闷。
上官婉儿诉说她对李贤的无尽思念。
太平公主则会说一些风流趣事。
定王武攸暨对女皇杀了他的发妻,一直耿耿于怀,对太平公主难有真情。两人各失其爱,结合在一起,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她开始游戏人间,不再遵守世间的道德礼教,犹如脱胎换骨似的,不仅大肆包养男嬖,甚至还与朝中多位大臣通奸。
武攸暨对她敢怒不敢言,只能放任自流,让她深深体会到了放纵的快乐。
很快,女皇也发现了郁郁寡欢的太平公主。
她静静地看着公主坐在梨树下自斟自饮。梨花淡白,簌簌如雪,落了一身。枝上流莺一声啼,她便落寞地举起杯,小酌一口。
薛绍在狱中惨遭不幸之后,太平公主痛哭流涕,亲手写下心中之痛:“何彼浓矣,花如桃梨。车服光光,剑履锵锵。”
让东宫侍读、着名的崇文馆学士崔融,将这句诗写入墓志铭,永远铭刻在他的墓室里。
十四年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太平公主。
她和薛绍频频出宫幽会。东市饮酒作乐,西市寻四方珍奇。他们的脚步,丈量过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角角落落。
有时,还会故意撇开随身侍卫,跑到长安郊外看梨花,把百姓的梨园,弄得一塌糊涂,带着一身泥浆回来。
那时候的他们,没有见识过宫廷的黑暗,也没有卷入政治的斗争,他们的心像梨花一样洁白无瑕,肆意盛放。
薛绍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她的灵魂,留在人间的,只是一具万念俱灰的躯壳。
直到现在,太平公主才明白,他们的感情不过是一场梨花花信,乍开乍谢,快得让人来不及品味它的芬芳。
花开花谢太匆匆,这是多么令人伤悲、令人无奈的人间惆怅事!寂寞空庭里,梨花依旧落晚风,而她,却不知今夜心属何人!
女皇远远看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了太平公主的身后。
“公主一个人临风问盏,梨花洗妆,倒是十分雅致。为何不带个婢女来侍候你?”
太平公主未施脂粉,素雅的螺髻上,只插了一枚金筐宝钿有凤来仪压发栉,一袭豆粉色纱衣,薄若春日里的一场氤氲烟雾。
她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陛下飞龙在天,傲睨万物,如何关心起一个小女子赏花喝酒这点小事了?”
薛绍死后,母女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淡薄,两人若即若离,日远日疏。
四年来,太平公主不再进宫向女皇嘘寒问暖,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吐肝露胆,促膝而谈。
她的身侧,自有延安大长公主陪着。
女皇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甜白釉葵口海棠盏,将盏中剩余的酒水倾倒在梨花树下。
“朕以为,时间是一剂良药,会治愈世间一切伤痕。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公主还是一身伤痕?”
“这一身伤痕,是我爱过薛绍的印痕,怎舍得抹去?”
太平公主那双幽黑的眼眸,失去了往日天真的光泽,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池,任何东西丢下去,都泛不起一丝涟漪。
“年少时的爱,大多是乍开乍谢的,就像这场不合时宜的梨花花信一样,看似很美好,实则是不为世人所喜爱的。”女皇轻描淡写道。
太平公主抬起头来,忧伤地看着漫天梨花。
“不!那一年,我十五岁,薛绍十九岁,正是梨花一般清纯的年纪。我们携手站在长安城外的梨园里,相约今生要如梨花一样,毫无保留地为彼此开放。如果不是一场疾风骤雨,我们怎会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呢?”
她夺回女皇手中的海棠盏,斟满了酒,流着泪一饮而尽。
梨花的花语是纯真,代表着唯美纯净的爱情,但太平公主忘记了,梨花也是“离花”,是离别之花。
女皇心中涌起几许内疚。她给了太平公主尊贵的身份和地位,又亲手毁了她最爱的人。一场雨打梨花,让她深深闭上了心门。
“薛绍再好,也配不起朕唯一的公主!”
“母亲根本不懂爱!真正的爱,并不需要拿什么东西去衡量!”
“所以,朕的公主,要以一副放荡不羁的形象,来抗拒母亲对你横刀夺爱吗?”
太平公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愤怒地一挥衣袖,哂笑起来。
“母亲热衷权力,篡谋哥哥的江山,什么儿女亲情、天伦之乐,在你眼里,都不及手中的玉玺重要!你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满园梨花逆天盛放,就是为惨遭你杀戮的哥哥、嫂子,还有你女儿的爱人,披麻戴孝呢!”
上官婉儿漠然无声,看着太平公主踉踉跄跄地朝兴安门而去。
女皇又一次尝到了寂寞帝王的滋味。
是啊,她不得不承认,大周王朝是她精心筹谋,从皇子手中篡夺而来的。
李弘才德兼备,可惜英年早逝;李贤才华太盛,容不得她染指政事;而李哲昏庸无道,武轮淡泊无争,都无帝王之才。
每一位皇子,都曾那么接近皇帝宝座,最后都败在了母亲手里。
女皇并不乐享天伦,她的与生俱来的使命是论道经邦,兼善天下。
所有的大周子民,才是她真正的孩子。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无论是徐敬业起兵、越王父子造反、群臣反对、刘蕴芽怒斥她篡位,还是太平公主深恨她无情,女皇深深明白,身为大周帝王,她的心中只能装有大周天下。
一朵梨花幽幽地落在她的衣袖上。微风拂过,很快将那朵落花卷走了。
“人生看得几清明,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女皇低喃着。
上官婉儿低眉道:“大周百姓安居乐业,都感念陛下施德沐恩呢!”
“走吧,我们去南衙看看,宰相们今日讨论岭南獠人谋反案,看看他们讨论出了什么结果!”
女皇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冷意,伸手折了一支梨花,转身朝南衙走去。
凤阁政事堂里,李昭德带领各位宰相、侍郎和舍人正在热烈地讨论国事。
延载元年三月,女皇以凤阁侍郎李昭德检校内史、同平章事;凤阁舍人苏味道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夏官尚书王孝杰同凤阁鸾台三品。
八月,以司宾少卿姚璹为纳言;左肃政中丞原武杨再思为鸾台侍郎;洛州司马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
十月,以文昌右相李元素为凤阁侍郎,右肃政中丞周允元检校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
群臣济济一堂,见到女皇推门进来,纷纷起身,叉手迎接。
她手持梨花,面带微笑,道:“诸位爱卿,今日上林苑中梨花遽然开放,众卿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说说,这是何祥啊?”
苏味道、豆卢钦望、韦巨源、陆元方等人众口一辞,道:“陛下德及草木,故而能秋木再花。虽然周文王德及《行苇》,但也无法超越您啊!”
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客套话!
女皇正要发话,看见一向寡言少语、书生气息浓厚的杜景俭上前行了个叉手礼。
“《洪范五行传》云,阴阳不相夺伦,渎之即为灾。今日已至深秋,草木本该黄落,而梨树忽开新花,亵渎阴阳。臣等身为宰相,帮助陛下治理天下,却致阴阳不愆,理而不和,这是宰相之过也!”
杜景俭为冀州武邑人氏,少年时应试中明经举,任侍御史。
天授年间,他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等人共同处理案件。时人常说:“遇徐、杜必生;遇来、侯必死。”
后来,他迁任洛州司马,不久又调任凤阁侍郎,行宰相职权。
听了杜景俭的话,女皇非常欣赏。
她举着梨花,道:“春气发而百草生,秋风起而万实成。春与秋交替,阴与阳交汇,体天格物,天道不可逆啊!杜卿说得很好,你们身为宰相,应尽心辅佐天子治理国家,上理阴阳平衡,下遂万物和谐,对外征四夷诸侯,对内亲黎民百姓,大周才能国泰民安!”
李昭德却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觉得杜景俭是在显摆自己的才能。
凤阁侍郎周允元远远看见李昭德的举动,脸上露出了极其蔑视的表情。
他稍顿须臾,叉手道:“陛下来得正巧,刚才,我们正在讨论岭南獠人谋反案……”
“周卿说说,你们谈论出了什么结果?”
“岭南冯冼两族势力日益扩大,过于张扬,奴婢万人,居所千里,规模比洛阳、长安的皇宫还大!朝廷如果不及早加以平抑,日后一定会成为祸患!”
岭南远离中原,各地区之间,多以部落联盟的形式进行管理,当地人被称之为獠人。
大唐初立时期,岭南政权被部落大酋冯盎为首的冯氏家族所控制,他们与当地另一望族冼氏联姻,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势力,在百越族中颇具号召力。
贞观年间,岭南多次发生獠人动乱,太宗皇帝鞭长莫及,头疼不已。直至今日,朝廷依然无法对两族实行有效的管理。
冯冼家族频频贿赂广州都督金银奴婢等物;冯氏后人冯子游强迫使者杨璟受贿;冯士翙在窦州建了一座豪华的万年宫;冯孝诠甚至资助义净法师去天竺取经。
种种劣迹,让朝廷对其十分不放心。
“朕记得,嗣圣元年,徐敬业曾上疏说,冯盎的长孙冯子游有谋反意图!”
周允元道:“长寿二年,岭南流人谋反,就是受冯子游鼓动的!”
“岭南虽远,亦是我大周国土!蛮夷自治,极易酿成大祸!何况冯冼两族向来不安分,必须要起兵伐之!”
“臣请陛下,早日发兵岭南!”
女皇沉吟道:“就以容州都督张玄遇为桂、容管经略大使,率军进入岭南。记住,一定要先捉拿冯冼名士!”
“是!”周允元叉手道。
李昭德听了他们的话,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女皇不解地问道:“李卿为何走了?”
周允元无奈地一摆手,道:“政见不合,负气离去了!”
望着李昭德远去的背影,女皇眼中的光芒在沉默中渐渐熄灭,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她似乎看到了裴炎的影子。
在刚才的讨论中,李昭德提出不以武力镇压獠人,应采取怀柔与安抚之策,只有杜景俭、豆卢钦望等五位宰相表示赞成,其他响应者寥寥无几。
强烈主张镇压的周允元更是连连反对。
因为女皇宠信,李昭德在朝中独揽大权,唯我独尊,人多疾之,渐渐成为众矢之的。
豆卢钦望、杜景俭、韦巨源、苏味道、陆元方等人虽然同为宰相,都攀附于他,不敢对其扶正祛邪。
不久,鲁王府功曹参军丘愔、长上果毅邓注、凤阁舍人逄弘敏等人先后上表,弹劾李昭徳专权擅势之事。
周允元也联合司刑少卿皇甫文备上疏,弹劾五位宰相附会于李昭德,未能匡正其朝政得失。
再加上武承嗣经常在背后说三道四,女皇对李昭德起了憎恶之心。
延载元年十月底,女皇将他贬为南宾尉。豆卢钦望等五位宰相一同受到牵连,全部被贬为州刺史。
杜景俭也被贬出洛阳,成为溱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