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薛怀义怒烧天堂
唤了乌翎过来,澄怀扶着师父和云鹿坐到鹤背上。
乌翎一路向西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到了青田太鹤山洞天。
澄怀抱着云鹿从四角岩上下来。
林间小径上,有人疾步跑上山来,一路喊着:“快点,快点,混元峰山顶上群鹤齐鸣,一定是师父他们回来了,我们赶紧去迎接!”
听声音,应该是子虚和石清。
山回路转,子虚一抬头,看见澄怀双手托抱着云鹿,屹立在斑驳竹影里。
子虚停下了脚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十个月不见,日思夜想的云鹿,此刻却躺在大师兄的温柔怀抱里。
他愣头愣脑地站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澄怀道:“子虚、石清,你们马上去四角岩,师父还躺在乌翎背上,你们将他背到紫霞宫晚风殿里,好生服侍!”
石清有些惊讶,道:“师兄,发生了什么事情?师父和师妹还好吗?”
“无碍,无碍,他们只是喝醉了!”澄怀说道。
云鹿靠在澄怀的怀里,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宁。
子虚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一只酱缸,酸甜苦辣咸,五味俱陈,怅然若失地看着他抱着云鹿,擦肩离去。
她的衣袖从子虚脸上轻轻拂过,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拨动了那根紧绷着的心弦。
在他们去往东海蓬莱请赐圣水时,神都洛阳,佛光普照,一片祥和。
延载二年正月一日,武承嗣和武三思率领众臣,为女皇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女皇非常喜欢“慈氏”这个尊号,特赦天下,改元证圣。
慈氏,就是佛教中的弥勒菩萨;金轮,是司掌人道的金轮圣帝,是为弥勒菩萨下生,做生身供养的三界法王;越古,更是要与上古圣王衡短论长。
但她觉得,把“慈氏”和“金轮”都加到自己头上,彼此有诸多矛盾。
二月,去掉了“慈氏越古”四字,只保留了“金轮圣神皇帝”尊号。
此时,大量佛教经典经过转译流传到中原,学问僧逐渐得到重视。
华严宗、禅宗、法华宗、律宗等僧人,皆因学问和修行受到世人关注。
尤其是华严宗僧人,奉《华严经》为经典,其兼容并存、一多相即、圆融无碍等思想,非常符合大周统治的需求,受到女皇的推崇。
她认为东晋时期驮跋陀罗翻译的六十卷《华严经》不完善,于是派人去于阗国,迎请着名的实叉难陀尊者与八十卷梵本《华严经》来到洛阳。
证圣元年二月,洛阳大内遍空寺内,一众高僧开始翻译经书。
感恩于弥勒菩萨的护佑,女皇对他的信仰日渐高涨,日夜崇奉三宝,大力弘扬大乘佛法。
长寿年间,在华亭龙华寺东壁坛上造像三尊。弥勒菩萨居中,跏趺坐于莲花须弥座上,足踏并蒂莲,左手下垂,展掌伸五指抚于左膝上,右臂下垂,置于右膝上。
在龙门石窟的擂鼓台中洞的正壁坛上,开凿了三尊佛像。造像高一丈,弥勒菩萨居中而坐,双腿下垂,两位菩萨赤足侍立于两侧。
不久,又在这里雕凿了摩崖三佛,正壁造七尊坐像,主像为全跏跌坐的弥勒菩萨,高约两丈。
去年,在沙州敦煌莫高窟开凿了一尊高约十丈的弥勒菩萨,号曰“北大像”,成为莫高窟千余龛造像中最高大的一座。
这几年,她开凿的弥勒菩萨的佛像愈来愈高大,气势愈来愈恢宏。
亲近了梵天净土,却不知不觉与薛怀义疏远了。
封公又封将的薛怀义,处尊居显,富贵骄人,走起路来都是昂首挺胸的。
他嫌弃女皇年老色衰,不愿意伺候御前,常常与之若即若离。女皇也挺识趣,从不主动召他进宫,彼此各自安好。
一日,白马寺西堂见空法师神色紧张地跑进薛怀义的禅房,大叫道:“薛师,不好了!不好了!”
薛怀义正与几位歌伎莺歌燕舞。
兴致被败,薛怀义十分不悦,朝他白了一眼,呵斥道:“天塌下来,还有老子顶着。大呼小叫,没个出家人的样子!”
见空法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气如牛。
“正月初一,是弥勒菩萨佛诞日,我带领白马寺僧人入宫诵经祈福,法施天下。今日,去迎仙宫复命,我亲眼看见,吾皇另结新欢了!”
“此话当真?”薛怀义吃了一惊,朝着歌伎挥挥手。
她们停歌罢舞,一一退去。
见空法师走到身边,拢嘴道:“弟子看得清清楚楚,吾皇的新欢,就是尚药局的侍御医沈南璆。弟子多次入宫,认得他。两人耳鬓厮磨,煞是恩爱,恐怕已经把您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怀义气狠狠地将手中的琉璃杯盏拍碎在案上。
怪不得,一年多没入宫,也不见女皇有诏令来!
冷静一想,自己官居辅国大将军,爵封鄂国公,位同亲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身上哪样东西不是得她恩赐?
虽然伺候女皇,有点勉为其难,但她是他的衣食饭钵,怎可轻易放弃?
自己鼎力助她登上皇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十载枝叶相持,女皇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一阵愤恨涌上心头,薛怀义提起嵌金如意云纹月牙铲,想冲到迎仙宫问个明白。
“薛师,御前不可以带兵戈,那是死罪,不可莽撞!”见空法师死死抱住他,“与其咄咄逼问吾皇为什么移情别恋,不如温柔攀辕挽留,一定可以重获圣心的!”
薛怀义是个粗人,遇事只会动武不会动脑。
他大手一扬,道:“如何温柔挽留?”
见空法师附耳说了一通。
薛怀义转怒为喜,道:“好!好!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办,你帮我把东西备齐了,明日就入宫面圣去。”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迎仙宫集仙殿。
女皇不为所动,拒不开门。
跪了半个多时辰,膝盖火辣辣地疼,薛怀义起身转到大殿东侧。
东侧的窗牖大开着,女皇正在窗下低头写字。他“扑通”一声,跪在窗下,假模假样地放声恸哭起来。
“臣怀义,原为洛阳街头的落魄货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蒙吾皇提携,雨露恩泽,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很好,你还记得你是谁!”
“当然记得,为了报答皇恩,臣修缮白马寺,监造明堂、天堂,译制《大云疏经》,助您登上皇位,我是大周的开国功臣,请您不要不理我!”
女皇头也不抬,执笔在绢黄纸上行书。
“东突厥侵扰灵州、室韦反叛、吐蕃攻击安西四镇,亏得李多祚、王孝杰、韩思忠等人将敌军击破。他们忠心耿耿地守护边境门户,是真正的大周功臣。朕要亲笔书写慰劳制书,嘉奖这些英勇将士,无暇在此儿女情长!”
女皇的声音是那么冷漠,阵阵彻骨的寒意迎面袭来。
“陛下您忘了?我多次为行军大总管,率军讨伐东突厥。”薛怀义探询道。
不提也罢,一提此事,女皇更加愤怒。
“长寿二年,东突厥犯边,朕命李昭德为长史,做你下属,跟你出军征伐。一言不合,堂堂宰相就被你在军中执鞭毒打,还不敢求饶,可见你有多蛮横骄倨!”
薛怀义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怯生生地吞了回去。
过了很久,才支吾道:“虽然无功而返,但我与这些前线将士一样忠心耿耿!希望陛下不要摒弃我!”
“说是朕摒弃你,实则是你摒弃了朕!”女皇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在你眼里,朕年老色衰,远远不及白马寺里的歌伎年轻貌美吧?”
薛怀义矍然一惊,膝行向前,趴在窗台上声泪俱下。
“我每日安分守己,在白马寺里吃斋念佛,等候御诏!许久不见诏令,甚是思念。希望吾皇暂且放下国事,赐我片刻欢好!”
女皇扔了手中的紫檀木牡丹紫毫诗笔,伸手托起他的下颌。
薛怀义经不起那犀利的直视,眼神躲躲闪闪,无法安定。
女皇从御案上拿了几份奏书,塞在他的怀里。“你在洛阳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多少大臣上表弹劾,自己看看吧!”
薛怀义打开一份奏书。
这份奏书是侍御史周矩写的,洋洋洒洒罗列了数十条他的不轨之状。说他倚势凌人,作恶多端,任由僧人当街打死无辜路人,多次霸占百姓田宅,武装训练僧人,有谋乱之心。
虽然好多字不认识,但他明白,这些条条桩桩,都可定他死罪。
薛怀义心惊胆慑,额头直冒冷汗,不住地磕头辩解。
“一个月前,朕已经命肃政台着手调查白马寺众僧。周矩所说,基本属实,证据确凿。”
“陛下,怀义错了,望您念及往日恩情,不要治我的罪!”
“身为佛门弟子,生起恶作,毁犯净戒,朕要将你们发配到远州边地,自有拘魂使者阿傍罗刹,将你们堕入阿鼻地狱!”
“陛下,不要将我流放到穷乡僻壤,我真的过怕了穷苦的日子。”薛怀义手指上空,急切道,“您看,臣不吝血肉之躯,刺膝血为墨,亲自画了一幅弥勒净像,祈愿大周集无量功德,国祚绵长!”
瓦蓝的天空中,两只纸鸢徐徐飞来,从仁寿殿的琉璃瓦上掠过。
纸鸢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弥勒净像,高约两百多尺,迎风瑟瑟招展。
这是见空法师连夜用牛血绘制的弥勒净像,此时还是鲜血淋漓的。
女皇斜眼偷瞄了一下,咍笑一声,伸手关上了窗牖。
一群羽林卫禁军跑过来,将哭哭啼啼的薛怀义拖出了迎仙宫。
证圣元年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神都洛阳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
女皇下令,取消宵禁,放夜三天。在上林苑宿羽宫设宴,招待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
十余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薛怀义心中忐忑,偷偷跑入太初宫中。
宴席刚刚结束,群臣正聚集在万象神宫前观看花炮。
薛怀义躲在人群里,看着五彩斑斓的花炮在空中燃爆,漫天流光溢彩,衬得女皇花白的头发,一会儿成碧色,一会儿成朱色。
沈南璆躬身伺候在她的身侧。
他温文尔雅地托着女皇的手,朝着夜空指指点点,不时地交谈着什么。两人谈笑风生,共享这火树银花的美妙之夜。
女皇的龙体,一直都是沈南璆负责照料的。
他为人风趣雅致,温柔体贴,像父亲,也像长兄。
与他在一起,女皇总会想起早逝的父亲武士彟。在他身上,寻回了缺失多年的父爱,不知不觉,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薛怀义强忍着一腔怒火,满脸冰霜地回到白马寺。
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戌时黄昏。他将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提起月牙铲,又来到太初宫前。
一轮满月挂在夜空中。薛怀义抬起头,看着“则天门”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心如刀割。
当年,女皇就是在这座门楼上,孤凤展翅,向天下宣告大周王朝的成立。
那天,她头戴垂珠十二旒冠,身穿黑纁二色天子冕服。薛怀义亲眼看着她步伐坚定,威风凛凛地登上则天门门楼,比自己当了皇帝还兴奋。
一支巡夜的金吾卫禁军路过他身旁。
一位禁军咕哝道:“将军,您看,那位是不是薛师?”
领队的禁军瞥了他一眼,讥笑道:“想不到,曾经众星捧月的薛师,独自立在则天门外,生出了白华之怨!”
阵阵朔风迎面扑来,让人身心俱寒。
此时此刻,薛怀义感觉自己像一把绢扇,凉飙一起,就被人弃之箧笥了。眷宠正盛的时候,谁会想到日后有秋扇之悲呢?
他曾经骑着御赐的紫骝马,从则天门耀武扬威地跑入内廷。魏王武承嗣为他牵马,梁王武三思为他引路,百官谦恭礼让两旁。
这一切,因为宠衰女皇,都消失不见了。
薛怀义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则天门慢慢走入太初宫,眼前是巍峨参天的明堂万象神宫和天堂通天浮屠。
为了建这两座宫殿,大周府藏耗竭。而他,孳孳不息,付出了无数的汗水和辛劳。
薛怀义箕踞坐在万象神宫的玉阶上。月辉笼罩着不远处的天堂,“通天浮屠”四个髹金大字,在月光中熠熠生辉。
无数条抄满佛经的经幡,垂挂在金色的琉璃屋檐下,幡尾拖在地上,死一般地安静。
他颓然倒在地上,静静地看着那轮满月,孤独如斯,寂寞如斯。
躺到二更时分,太初宫月明星稀、寒夜阴森。
又一队值夜的金吾卫禁军骑着高头大马,从他身边经过,朝着东宫方向哒哒而去。
薛怀义面无表情,慢慢起身走到对面,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挂在通天浮屠外的经幡悉数点燃。
火苗呼呼地腾空而起,很快将通天浮屠烧透了,连同薛怀义的满腔悲愤,一同烧成了灰烬。
耸立在通天浮屠里的那尊拔地倚天的弥勒菩萨造像,在炽盛的火焰里,烧得轰轰烈烈,烧得鬼烂神焦。
在他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薛怀义看见弥勒菩萨那双微微含笑的双眼,像两瓣本体清净的莲花,跌落在滚滚浓烟里。
弥勒菩萨仿佛在嗤笑他的愚笨和痴傻。
他也傻傻地跟着仰天大笑起来。
数百名武候铺禁军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火势实在太大了,他们的皮袋、溅筒、水车,哪里灭得了这弥天大火。
夜半,突然变天。劲风阵阵,呼啸而来,卷起燎原烈火,把几米开外的万象神宫也点燃了。
太初宫内火光冲天,黑烟弥漫,鬼泣神嚎,所有人只能望火兴叹。
大火一直烧至卯时日出,两座宫殿里所有的佛像、金轮七宝、经卷、珍贵府藏皆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