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挟天子以令诸臣
长安四年五月,兴泰宫建成。女皇拖着恹恹病体,幸临了万安山。
她形销骨立地站在兴泰宫里,凭栏长眺。
虽然已到炎夏季节,万安山中,绿荫蔽日,薄蝉鸣林,林下清风拂衣。
不远处,那峻极连天的峰峦,挺拔林立,犹如鬼斧神工一般。群峰延绵几十里,与嵩山遥遥相对,形成一道巍峨壮观的景象。
盛夏炎瘴蒸如火,清凉到此顿疑仙。女皇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一同随行的宰相姚崇来到女皇身后,行了个叉手礼。
“陛下,兴泰宫建成,蔚为大观,洛阳又多了一道风景。老臣贺喜之余,还是向您要说一说心中忧虑。”
女皇转过身来。“姚卿有何意见?”
“三阳宫建成不到四年,陛下就将其拆毁,另建了这处兴泰宫,征用无数劳工,耗费巨大,造成双重浪费。左拾遗卢藏用说得对,此举会伤陛下之仁。可惜,您不以为然!”
女皇心头涌起一阵惭愧。
“三阳宫在登封东南三十里处,距离洛阳太远,朕想去避个暑,要受舟车劳顿之苦。兴泰宫建成,今后,朕就可以在洛阳颐养天年了。”
她的声音是绵软无力的。
姚崇听了,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年迈的母亲。
“陛下颐养天年,倒也无可厚非。老臣家中,老母尚在,正卧病在榻,无人侍奉左右。如此一说,恨不得马上向您辞去宰相之位,回家陪母亲最后一程,以尽孝道。”
“尊上多大年纪了?”
“母亲刘氏,已经年过八旬。”
“和朕差不多年纪。”
姚崇叹道: “臣十二岁那年,家父殉职于任上,母亲一人担起了一家重任,含辛茹苦培养我们兄弟二人。到了风烛残年,却不能侍奉母亲身边,让她安享晚年,反而教她日日为我们担忧宦海风波。”
两人凭栏交心,谈了很多。
女皇感念姚崇的一片孝心,同意暂时免去他的宰相之位,保留其相王府长史一职,准他三个月假期,回家奉养老母。
朝中大臣商议国事,发言盈庭,檄书如雪。
姚崇在朝的时候,总是剖析若流,贴心地梳理好各家意见,并将自己的建议写好,供女皇参考,一切都有条有理。
他坐过的那张胡凳,空荡荡地摆在御前,女皇十分不习惯。
她觉得朝廷离不开姚崇,在洛阳慈惠坊赐宅一座,让他带着母亲一起回京,提前将他召了回来。
处理完政事,姚崇回到家中,侍汤奉药,母子皆悦。
女皇让他兼任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
姚崇婉言推辞道:“陛下,老臣是相王府属官。您让我兼任夏官尚书,执掌兵权,东宫必定会有所顾虑。此事,会把相王殿下推上风口浪尖,造成兄弟异心,望您收回成命!”
女皇想了想,也觉得不妥,便改任姚崇为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
长安四年八月,突厥大酋移力贪汗和使节莫贺干回到了东突厥牙帐。
鉴于两国已经达成了和亲关系,阿史那默啜下令,以盛大的仪仗,将扣留了六年的武延秀送归大周。
脱身还朝,回到神都洛阳,武延秀马上入宫,觐见了女皇。
万安山回来后,女皇的龙体并没有好转,日日病卧在迎仙宫长生殿里。
物是人非,未语泪流,祖孙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女皇封他为左卫中郎将,留驻在洛阳。
这份喜悦,也没有让她的身体有丁点恢复。
忽而清醒,忽而糊涂,每天浑浑噩噩地昏睡在深宫中,无法处理国事。
大臣们所奏的国事要事,皆由二张代劳处理。
不久前,张易之和张昌宗在定州私置了一座寺院,把长安大德寺中的十名僧人调到那里,僧人们不愿前去,上诉到朝廷。
姚崇不顾张易之的屡次说情,断停此事,得罪了他们。
张氏兄弟因苏安恒一事,正记恨于心。他们在女皇面前点手划脚,细数姚崇的几大罪过。
女皇病重昏聩,听信了张氏兄弟的话,将姚崇贬为司仆寺卿,但保留了他的宰相头衔。
长安四年九月,姚崇出镇灵武,充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安抚大使。
离京之际,他来到女皇榻前辞行。
女皇正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道:“姚卿要离开洛阳,离开朝廷了吗?”
“是!老臣明日就要启程去灵武了!”
“朕整日迷迷糊糊,姚卿走了,三省无人能够主持大局,你赶快在百官之中,举荐一个可任宰相的人。”
看着那油尽灯枯的样子,姚崇心里十分难受。
他认真地想了想,道:“陛下,百官中,秋官侍郎张柬之深沉稳重,有谋略,能决断大事,最有宰相之才。陛下用之,必定能尽节于国!”
女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朕突然记起来,张柬之是狄公生前数次力荐的宰相人选。回到朝中那么久,朕却一直忽视了他!”
“张柬之已经年老,您若要提拔他,就要赶快任用!”
女皇苦笑道:“是啊!宰相之才,就应该立于宰相之位!这么一个能臣干吏,怎能让他屈位于秋官侍郎呢?”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女皇几度陷入昏迷,几度清醒过来。每次醒来,她都不知道,这沉甸甸的大周江山交给谁,才能真正让自己放心。
让太子监国,她害怕武哲借监国之名,直接上位,一脚踹了自己。
交给张氏兄弟,两人毕竟是异姓王公,如果他们身怀不臣之心,举兵夺权,自己根本无力反抗。
还是三省宰相最可靠,他们相互牵制、彼此制衡,皇权依然牢牢掌握在她的手中。
趁着自己还清醒,女皇马上召见了张柬之,授官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还提拔了韦承庆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姚崇走后,女皇病得越发厉害,只能蛰居在长生殿里,伏枕养病。
身边,只准张氏兄弟侍奉。太子武哲、相王武轮、太平公主、武氏诸王,以及宰相、外臣,已经数月无法与她相见。
新任的宰相张柬之经常带领众臣聚集在迎仙宫外,等着见女皇一面,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凤阁侍郎崔玄暐递上了一道奏书,书曰:“太子殿下、相王殿下,仁明孝友,完全可以在您身旁足侍汤药。皇宫乃是禁内重地,事关重大,希望陛下不要让异姓人随意出入。”
几天后,奏书上写了“德卿厚意”四个字,送回到他的手上。
看字迹,应该是二张兄弟批的。
长安五年正月初一,女皇忽然下令,改元神龙。
很多大臣觉得,这次改元,并不是女皇的意思,也是二张的主意。
这几天,不少人在洛阳街头飞书,揭发张氏兄弟的罪行,还有人将匿名大字报,张贴于洛阳的通衢闹市,上书“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有异谋”等墨字。
一时间,洛阳城里风雨满楼,人人自危,每一天都笼罩在一股不祥的气氛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酷吏时代。
女皇病入膏肓,张氏兄弟心里害怕极了。
世人侧目、百官憎恨、又与东宫结下不共戴天的血仇。女皇驾崩之日,就是兄弟俩大祸临头之日。
他们蜗居在迎仙宫里,身披白袍,神色颓废,脸上挂着末日的悲哀。
数天没有梳洗,胡子拉碴,俊美的仪容和潇洒的姿态不复存在。
尚方少监张昌仪轻手轻脚地走入长生殿。
二张权盛,亲族俱被引入朝廷为官。弟弟张昌仪先是担任洛阳令,后改任尚方少监,贪污腐化,秽声远扬。
张易之慵懒地倚靠在榻上,张口道:“弟弟,你终于来了。张柬之那帮老家伙还在迎仙宫外吗?”
张昌仪小声道:“高力士说,张柬之日日都等在迎仙宫外。为了躲开他们,我是从后门进来的。”
“吾皇病重,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外朝有事,必须先经过我们兄弟,这一招,就叫挟天子以令诸臣!”
张昌仪往内殿张望了一下。女皇孤独地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五郎,她真的病得很重吗?”
“清醒的时候,尚能认得我们。”
张昌仪怔了一下,拿出一张褚皮纸,道:“不知何人,将这些大字报贴于洛阳各处,说我们张氏兄弟有异谋,我每天派人去撕,第二天,又贴出来了。”
张昌宗刚刚喝过几口酒,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说我们有异谋的人多了去了!有人恶意举报说,我们曾经让术士占卜看相,术士说我有天子之命,只要建造一座寺院,就可得到天下人的拥戴。我们刚在定州置了一座寺院,就被宋璟他们弹劾了!”
“吾皇太老了,无力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博弈,也无法保护我们兄弟俩了!”
张易之的声音暮气沉沉,好像是从一个巨大的瓦罐里发出来的。
群臣上告二张谋反,女皇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交给凤阁侍郎韦承庆和刚刚升为左台御史中丞的宋璟等人审理。
众人审问张氏兄弟时,女皇派上官婉儿手持特赦令,强行将他们接走。
这是她对兄弟俩最后的庇护。
宋璟见他们走掉,恶狠狠地说道:“不先击小子脑裂,负此恨矣!”
张易之还记得,魏元忠被贬高要尉时,临走前,亦指着他们咬牙道:“此二小儿,终为乱阶!”
这两句话,是对他们虎视眈眈的群臣们的集体之声。它意味着兵谏逼宫,已成箭在弦上之势。
张昌仪道:“我们一开始,政治嗅觉还算灵敏,在诸武与李唐宗室之间,选择了力挺后者。假以时日,陛下驾崩,我们或许还能安全着地……”
张昌宗冷哼道:“想那么多干嘛!在政治角逐和权谋斗争中,一生安如泰山是非常艰难的。残酷的真相是,有时候,入局者必死!”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张易之干笑道。
张昌仪尴尬地笑了笑。
此话,还要从他说起。
张昌仪为洛阳令时,在安业坊建了一座宅第,规模和华丽程度严重逾制,远超武氏诸王及诸公主。
有人看不下去,趁着夜色,在新宅大门上写了八个大字:“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一日生产的丝,能织几日的薄绢?意思是说,你们张氏家族能得意到几时?
张昌仪命人将字擦去,当晚又被写上。再擦,再写,竟达六七回之多。那人显然是和他杠上了。
于是,他不再着人擦字,命人取来笔墨,亲手在这行字下题了四个字:“一日亦足。”
此事戛然而止,再也不见有人抬杠。
张昌仪怏怏地垂下脑袋。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现在看来,分明是一种过把瘾就死的末日狂欢心态!
他写的时候,是抱着赌气的意思,告诉那人,我只要过得快乐,哪怕活一天也满足了。回头一看,却成了暗示张氏家族的谶语。
两位哥哥心中的无奈是那么的苍白,一切痛苦皆源于对现实的无能为力。难道,他们真的走投无路,只剩下哀歌与挣扎了吗?
张昌仪心有不甘,道:“五郎、六郎,你们再想想办法,不然,我们张氏家族几千口人,都要跟着没命了!”
张昌宗醉醺醺地从榻上爬起来,摇摇晃晃道:“苏安恒说,我们兄弟俩是 ‘豺狼其心,指鹿为马’,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六郎有何高见?”
“想要活命,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效仿赵高前辈,另立一位可操控的皇子为太子!武三思、武攸宁,武懿宗,他们各个都想做大周皇帝!”
张昌仪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瞳孔骤然一缩。
“好!那我们就赌一把!我去联络宰相韦承庆、房融、司刑卿崔神庆等人,他们都是我们旧日的党援,再将司礼少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等几位在外为官的兄弟也一同召到洛阳,先做好准备!”
张易之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心里很明白,这不过是孤注一掷的挣扎罢了!
秋后的蚂蚱,垂死之状纵然可怜,微弱的一口气,能撑得了几时呢?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仰天大笑着,起身从他们身侧走过去了。
迎仙宫的大门日日紧闭着,静如一潭死水。
越是安静,越叫人感到害怕。谁也不知道,这潭死水下面,正酝酿着怎样的一场滔天巨浪。
张柬之等人坚持在迎仙宫外求见,等来的都是让他们回家休憩的口谕。
谁也不知道,女皇现在情况如何,能不能起身,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处理国事。
所谓女皇的口谕,大概率都是二张兄弟发出的。
女皇生死不明,二张霸执朝政,让一众老臣开始产生惶恐,倘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复辟李唐极有可能发生新的变故!
与其坐等女皇老死,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局势控制在自己手中。
张柬之不愿再做徒劳无功的等待,带着崔玄暐、敬晖、桓彦范、袁恕己等几个心向李唐的老臣,秘密求见了相王武轮和太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