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顾影秋池忧天下
二圣和群臣们走后不久,李隆基慢慢走到景龙池,独自坐在池边。
五王宅与景龙池隔墙相望,从南苑出来,穿过一道月亮门就到了。景龙池建成,他与兄弟们多了一个拈花弄月,扣壶长吟的地方。
想起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惊险一幕,还有为他挺身而出的云鹿,李隆基依然余悸未消。
算起来,他与云鹿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
可是,她就这么肆意地住在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常客。
大郎李成器告诉他,一个性格果敢,行事冲动的男子,如果遇到心爱的女子,会变得理智而温和,遇事不再我行我素,更多的是考虑对方的感受。
在这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轰轰烈烈的爱恋中,他独自彷徨,独自忧伤,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李成器说的对,那个女子,教会他什么是爱,什么是成长。
原本,他想娶她回家,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可是,父亲说,没有一位亲王会娶女冠为妃。
现在,退而求其次,连一个妾的名分都不行。因为,她有了心仪之人。
是啊,她又教会他什么是理智,什么是放手。
身后的梧桐树上,寂寂孤莺一声鸣,啼的都是落寞。
一位户奴小步跑过来,施个叉手礼,道:“郡王殿下,相王来找您了。”
抬头之际,李旦已经穿过月亮门,踩着窸窸窣窣的落叶,朝他走过来。
起身行礼,父子俩寻了一块平坦的石头,沿池坐下。
渭水秋风起,落叶满长安。景龙池边,门荒径悄,萧萧渐积,呈现一片肃杀之象。
刚刚经历过李重俊的景龙之变和景龙池事件,父子俩的心情,如同这秋日园林一般,多了几分萧索之味。
一片梧叶在风中婆娑飞舞,坠入景龙池里,很快就被悠悠流水带走了。
李旦触景生情,随口吟道:“落叶自随流水去,一年秋声一年心。”
几许苦涩在李隆基的唇间漾起。“原来,父王也有伤春悲秋的时候!”
“落花逐流水,落叶逐秋风,都是自然现象。我们不可以像落花、落叶一样追波逐流,迷失自己。秋去了冬来,冬去了春来,没有什么可悲叹的。不似你,独自在这里生闷气!”
“我只是……”李隆基欲言又止,“哎!算了,三郎实在不想多说!”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父王逼你娶了王菱?”
“三郎不敢!”
“王菱是将门虎女,姿容秀丽,聪明伶俐,可谓是秀外慧中。四五年来,对你全心全意、一往情深,若说有错,也就是始终未诞下一男半女。”
“心有所属,就很难再分一半给别人了。父王不也是如此吗?自从母亲走后,您没有纳过一位妃子,每天孤灯孑影,对影忧愁。”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你的母亲早就不在人寰了,而王菱是活生生的。你们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日子,就这么凑活过罢!尽心服侍您的豆卢娘娘被您气走了,您没有去请回来,不也是在凑活过日子吗?”
神龙之变,李旦铤而走险,掌控朝廷,却把哥哥推上了皇位。
他在政治上的消极表现,让豆卢慈音十分失望。
昔日的相王府长史、豆卢慈音的伯父豆卢钦望,突然向李旦提出,想要接侄女回娘家。
他说,豆卢慈音在宫中历经了三十来年的风风雨雨,失去人身自由,生死系于一悬,看透了人世的风云变幻。
她陪伴李旦走过了最艰难的十四年岁月,只希望下半生,能够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着。
听了半天,李旦才明白,豆卢钦望所谓的回娘家,不是回家省亲,而是希望侄女离开相王府。
言下之意,是代侄女向他申请和离。
《唐律疏议》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罪。”
李旦明白,他与豆卢慈音不是不相安谐,而是自己长年的不幸遭遇,以及对名利的澹泊寡欲,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生性温良的豆卢慈音不忍心亲口说出这些,只好拜托伯父开口。
李旦本想把她扶为正妃,成为相王府的女主人。
事到如今,挽留也是白费心思,只好含泪在《放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旦站起来,望着头顶的梧桐树,又一片梧叶萧萧坠下,落入景龙池中。
“四位妃子,包括你的母亲,皆因父王而丧命,豆卢娘娘在我身边,能安然无恙实属不易,离开,也实属无奈吧!”
“失去母亲后,豆卢娘娘累载左右,视我为己出,辛苦抚养我们兄妹几个,和生身母亲没有什么区别。她的离去,我伤心了很久。”
“浅喜与深爱,总是有差别的。父王知道你喜欢云鹿姑娘,你看她的眼神,满是期待和关心!”
李隆基伸手接了一片落叶,在指尖转悠着。“的确,浅喜与深爱,是有差别的。为一人立尽寒暑晨昏,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吧!”
“三郎,当初你是不是只是为了报恩,而答应纳王菱为妃,现在,又觉得她配不起你了?”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王家不嫌弃我们的处境,愿意将女儿嫁我为妃,三郎感激还来不及,根本没有资格嫌弃别人!”
“王仁皎出身不高,初任折冲府的果毅都尉,现在,深得你皇伯伯的赏识,刚刚迁为左卫翊府中郎将。叶天师说,已将云鹿许配给了他的弟子,你该放下执念,过好当下的日子。”
李隆基一直低着头。“三郎早就知道了,我与她,终究没有缘分。”
“昨日,左千牛将军杨知庆登门,愿将爱女杨芊芊嫁你为侧妃。杨家以祖荫为官,手握兵权。作为没落的宗亲,与其结姻,有利于你将来的事业。待父王向叶天师问名纳吉后,择期将她迎娶进门吧。”
杨知庆出身弘农杨氏,是关陇地区的名门望族。
祖父杨士达曾在隋朝任门下省侍中一职,则天大圣皇后的生母杨氏,就是杨士达的女儿。
“不管娶了谁为妃,三郎都会和她们好好相处的。我忧虑的是,皇伯伯生性多疑,没有主见,身边多是趋利狡诈之人,与他相处,您要万分小心!”
“景龙池事件之后,他深信自己就是神龙下凡,改元景龙,把贴身禁军千骑改为万骑,扩增了数量,暂时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
李隆基撇了撇嘴,道:“这种放松,都是暂时的,指不定哪一天,祸端又要从天而降了!”
“景龙池的谶语,诠释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你们兄弟几个都已二十多岁了,留在长安 ,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和猜疑。父王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奏请让你们下放为官,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下放就下放吧!三郎在宫中做了四年的尚辇奉御,三年的卫尉少卿,早就看透了官场的险恶和浮华。”
“神龙之变和景龙之变,让我们明白,权力与生死相系,功名与富贵相偎,若专注于攘权夺利,势成坐困,不如暂时拂衣远去!”
李隆基玩弄着手中的落叶,脑袋里回想起来的,都是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父王,如果当年您露出一点点异心,我们相王府上下,也许早在天授年间,就被皇祖母秘密处决了。您从那个时候,一直隐忍到现在,将来,或许还要继续隐忍下去!”
李旦又一次抬起头。枝桠交错的梧桐寒枝上,只剩下三两片梧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说起早年的磨难,他经常如鲠在喉,难以言表。
长安元年,卸任东宫右卫率后,母亲曾任命他为羽林卫大将军,手中掌握着北衙禁军的统率大权。
他每日念及肩负的神圣使命,还有大周初年,宗室兄弟姐妹们的惨死,如果不是能忍自安,或许早就发动兵变,拥立自己为帝了。
“叶天师曾说,明于机察不测,善于进退自处,才能成为人上之人。壮志未酬,我们只能继续忍辱负重!”
“朝廷上,韦氏母女乱权,政以贿成。武三思死后,宗楚客崛起,朝野上下,暗流涌动,到处交织着一张张无形的关系网。父王的脚,如何能厕足其间?”
李旦想起了魏元忠,沉沉地叹慜一声。
“你皇伯伯对魏公最敬重,也经不住宗楚客、姚廷筠、冉祖雍等人一次又一次的弹劾,直到他被贬为务川尉,忧愤而死,一伙人才罢休。”
李重俊兵败后,群臣纷纷指认魏元忠是他的同谋。
魏昇到底是主动还是被迫加入叛军的,谁也说不清楚。
宗楚客引姚廷筠为御史中丞,唆使他弹劾魏元忠。
姚廷筠奏道:“魏元忠父子与李重俊、李多祚等人同谋造反,乃是大逆!当年,侯君集谋反,太宗流涕斩之;房遗爱为逆,虽复懿亲,皆伏于国法!”
魏元忠不仅仅是李哲曾经的东宫属官,也是帮助他侍从赞相,驳正启奏的能臣。
徐敬业起兵扬州,他率军平叛,诛灭叛臣;张氏兄弟祸乱朝野,他挺身而出,屡屡进谏;李哲刚登大位,权力不稳,他坐镇朝廷,力压百官。
忠心赤胆,一路相随,怎么可能图谋造反呢?
李哲只将他贬为渠州司马。
这样的处置结果,当然令宗楚客十分不满,指使冉祖雍继续上奏:“魏元忠既犯大逆,不应该出佐渠州为官!”
又让监察御史袁守一上奏:“太子重俊乃陛下之子,您仍将其明正典刑;魏元忠非勋非戚,岂容漏网?”
宰相李峤、杨再思等人,都依从宗楚客的意思,附议要从严处理。
众口沸沸,穷究不舍。李哲毫无办法,景龙元年九月九日,再贬魏元忠为务川尉。
行至涪陵,魏元忠郁郁而卒,享年七十余岁。
李隆基道:“父王担任天兵道元帅和安北道行军元帅时,魏公两次为副职,与您关系密切。韦氏一党罢黜他,其实也是对您的打击!”
李旦颔之。“从某种角度看,这是韦后为争夺皇权,开始打击李氏集团发出的一个信号罢!”
“魏公心怀兴复之志,却屡次遭到迁谪和迫害,潦倒于淫昏之世,这是大唐的不幸!父王,我们李氏王朝是否还能再度崛起,回到贞观、永徽那个清明年代?”
“没有明君,何来盛世!”李旦叹道,“今日,侍御史魏传弓在朝堂上弹劾胡僧惠范贪赃枉法,你皇伯伯的处置,让我彻底看清了他的昏庸!”
说起此事,李旦既无奈又好笑。
魏传弓奏道:“陛下,您派惠范在长安长乐坡造佛像,在洛阳立圣善寺。他仰仗二圣亲重,权势显赫,多行不法。经多位御史查处,发现他贪赃枉法,数量惊人!”
“他贪污了多少钱?”李哲问道。
魏传弓道:“惠范贪赃高达十二万缗钱,证据确凿,请处死刑!”
李哲吓了一跳。两大工程,朝廷拨款总数大约二十万缗钱,他竟然能贪污一半多的钱!
惠范是天竺僧人,来自婆罗门教,精通婆罗门天启圣典和咒术。垂拱年间来到中原,以妖妄之术游走于权贵门下,曾经交好张易之、张昌宗等人。
二张伏诛后,以妖术获宠于皇后。
韦晚香称惠范预知其谋,平乱有功,赐银青光禄大夫,爵封上庸县公,准许他出入宫掖。
神龙二年,李哲为了给则天大圣皇后追福,将长安龙兴寺改为圣善寺。
韦晚香将惠范敕封为圣善寺的住持,后来,又让他兼任了中天、西明两寺的寺主。
势倾内外,无敢指摘,引来无数本地和外籍僧人的羡慕。
不久前,李哲派惠范于长安城东的长乐坡立大佛像,八月,又派他在洛阳章善坊为则天大圣皇后再立一座圣善寺。
李旦看见李哲悄悄回头望了一眼韦晚香,两人的眸光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惠范是韦晚香十分倚重的僧人,经常召其问佛礼佛。杀了他,岂不是打皇后的脸?
他惶惶地回头,敷衍道:“既,既然贪污了那么多,就让他不要再主持两个工程,回家好好反省反省吧!”
魏传弓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他听得清清楚楚!李哲是让惠范回家反省,并不打算追究他的过错!
他急忙奏道:“刑与赏乃国家大事,陛下已经错赏一次,今日岂可枉法免刑!”
李旦和群臣都主张诛杀惠范。
李哲没有办法,不得已,削去他圣善、中天、西明三大寺庙的寺主,夺去所有封爵,令其归家,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
听完此事,李隆基无奈地笑了。“皇伯伯向来没有主见,做任何决定,都会看韦后的脸色行事。”
“三郎说的对!相王府与他连枝带叶,韦后最担心我们会异军突起,对他们构成威胁,将来,还是会对我们常备不懈的!”
李隆基将手中的落叶狠狠地扔进了景龙池里。
一股暗流很快将它卷走了。顾影秋池,心中的沉重也碎了一池,随着流水远去了。
“他们的套路,无非就是排斥和打击罢了!”李隆基幽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