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饶了他吧
跪在地上的侍卫队长,冤屈地说道:
“陛下,实在是事出有因,全因那刺客是个拿着书本的女子。她戴着个幕离,当街拦下了魏王殿下的马车,说是仰慕魏王殿下的才学,请求殿下在她买的《括地志》上,留下一句墨宝。
她当时连笔墨都准备好了,身材又单薄,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报了坊间姓名,谁也没有想到是个刺客,魏王殿下也没有想到。
我等本来职责所在,将那女子拦在了侍卫队形的外头,是魏王殿下自己出来,说不必大惊小怪,要亲自给那女子提诗。
结果,那女子趁着魏王殿下提字的当口,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把匕首,一刺便走。那女子轻功极高,又特意选好了地方,踩着二楼的晾衣绳,就直接跳上房顶,翻了楼顶,跳到了隔壁街的另外一坊间。
我们情急之下,怕再有歹人袭击,一边护送殿下回来,一边分派人去追,就没有追到……”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心知按照如此来说,侍卫们一切应对都很妥当,并没有失职的地方。
怪就怪他这个儿子,自卑心重,时刻想要证明自己,结果被人当街拍了马屁,就忘乎所以了,更重要的是,他四肢不勤,相当的迟钝,连在一个女子手里自保都做不到。
到头来还是靠自己那一身肉盾,被动挡了,算他命大。
可是……这刺客将魏王的脾气秉性,性格弱点都掐的如此准,恐怕是极为熟悉他的人。
会是谁呢?
“去查,从那些接触魏王的门客查起。”皇帝下了令。
魏王李泰有才名,门下招揽了一大批文人,那《括地志》就是魏王主持,由许多门客共同编纂的书籍。
魏王的伤包扎好了,皇帝就领着晋王和晋阳公主两个进去看他。
一进门,魏王就哭了出来,凄惨地喊道:
“父皇……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
他确实受了苦,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头上都是虚汗,连眼神都是惊恐的,看来惊吓不小。
皇帝心疼地拉着他的手,说:
“行了,太医都说你是皮肉伤,好生养着,等查出来是谁要害你,阿耶替你报仇。”
魏王的细长眼睛瞄了晋王一眼,死死地抓着皇帝的手,惊慌地说:
“我知道是谁害我,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谁?”皇帝问。
“是大哥,大哥最近最是恨我,他见不得父皇对我好,刺客肯定是他派过来的。”魏王哭着说。
皇帝一下子愣住了,看着魏王眼神闪着幽光,不辨喜怒,过了一会儿才温和地安抚他说道:
“你瞎想什么?太子怎么会杀你呢?就算他心中不满,也不会到想要杀你的地步!说句不好听的,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他杀你有什么好处?”
魏王感觉到了皇帝的凉意,眼神震惊的闪了一瞬,然后便委屈地痛哭了出来,说道:
“他怕父皇将皇位传给我呀。父皇,不是儿臣瞎想,我平时为人小心,哪有仇家,也就是最近跟大哥恩怨多。父皇……你一定要救我呀,我不想死!”
晋王一直听着他的话,心中慌乱,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四哥!你最近一直四处劝说拉拢,意图提议废掉太子,连我和犀子两个都没有放过。现在你又说他刺杀你?
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你状告太子如此大罪,你怎么敢呢?……我现在尤其怀疑,这场刺杀就是你的苦肉计,用来栽赃陷害的!”
“呜呜呜……小九!你太过分了!你就是跟太子一伙儿的。你跟他亲,可我不是你哥吗?我也是你亲哥啊,你说这种话?!父皇,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魏王哭得撕心裂肺,使劲儿拽着皇帝的手,将头磕在了他的手背上。
二十二岁的人了,哭成这样实在不像是作伪。晋王心里头有一瞬间的怀疑,于是更加的慌了。
难道太子哥哥,真的会做这种事情么?
皇帝一直阴沉着脸不吭声,他抬手摸了摸魏王的后背,安抚他说道:
“没有查出来证据的时候,不要瞎想。你放心,只要查出来,不管是谁,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还有小九,你也是,怎么能这么说你四哥呢?
没有证据胡乱指控,可不像你。你四哥受了伤,需要静养,你给他道个歉。”
晋王听闻,羞愧地脸红了一瞬,随即低头认错道:
“父皇教训的是。”
说完,他又端庄的对着魏王行礼,温声说道:
“四哥,刚刚是我的错,是我一时心急,胡乱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魏王只是哭,没有理他。
自始至终,太子都没有来看他。
皇帝知道他们两个关系紧张,所以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暗地里一直关注魏王被刺的真相,时不时地就让人回禀一下调查的进度。
可是,结果还没有出来,甚至连凶手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长安城中,猜测太子刺杀魏王的传言,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了。
许多人都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事情确实是太子做的,即便是没有证据。
晋王曾有一次甚至想当面向太子求证,问他。
这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因为当你想这么问的时候,就说明你在心里头也怀疑是太子做的。
他那么支持太子的一个人,相信太子人品的一个人,也开始动摇了、怀疑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太子也在这样的怀疑中,越发的阴郁,脾气暴躁。
朝堂,在皇帝的强压控制之下,表面平静,实则暗流翻涌。
……
贞观十七年,晋王十五岁,武柔二十一岁。
这一年,魏征病逝,太子谋反。
当皇帝令人将太子带到身边的时候质问的时候,神情是痛心且无奈的,只是淡淡地唤了一句:
“承乾。”
那一声唤,是洞悉一切的失望,是放弃。
此时,一直支持太子的皇帝,终于放弃了他。
李承乾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的阿耶,浑身颤抖,许久之后崩溃地嘶吼道:
“既然父皇早就知道了一切,为何不早些废了我?!一定要看我的笑话吗?!看我像个蝼蚁一样,在你的手心里头挣扎奔波,焦虑的乱转?!”
当时晋王也在,皇帝扭过头看了晋王一眼,见晋王始终处于震惊和茫然之中,看着太子回不过神来。
他便回过了头,沉重地说道:
“承乾……阿耶不是想要看你的笑话,是真的除了你,选不出合适的继承人,你明白么?朕甚至希望,你的谋反真的能够成功。”
太子震惊无比的看着他。
“你别这样看着我……“皇帝说,“你父皇我也是靠兵变夺得的皇位,我对兵变没有那么大的抵触。甚至我觉得,只要你能成功,就说明朝堂上支持你的人是大多数。那么你就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太子,一个合格的储君。”
他说着深邃的双目盈满了眼泪,望着自己曾经最信任最宠爱的儿子,痛苦地说:
“不仅仅是你在做梦,朕也在做梦。希望即便你身体有些残缺,依旧可以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如今,这梦是彻底的破碎了。你什么还没有做,刚有了谋反的计划,你身边的侍卫就出卖了你,甚至连太子府詹事都不跟你一条心,朕招他来质问,刚开个口,他就什么都招了……承乾,你失了人心了,……你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太子整个人都僵住了,许久之后,痛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我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如何走到这一步的?……父皇,您不是都看见了么?自从我身体落了残疾,我连呼吸都是错的!
明明是李泰他自己设计了一场刺杀,栽赃陷害于我,可是所有朝臣都觉得是我做的!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想让我滚下太子之位,恨不得所有的错都是我做的?!”
太子激动地指着地面,瘦弱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说:
“但凡他们想一想我李承乾的为人,我的才智,就不可能将我想得这么愚蠢!我杀他李泰一个做什么?杀了他还有那么多皇子呢,哪个不是身体康健,与我有一争之力?!
我李承乾是脚瘸了,不是脑子瘸了!
我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兵变直接登位,断了那些人的心思!可惜,父皇您的光芒太过耀眼了,即便是那些想支持我的人,都觉得我是蜉蝣撼树,异想天开。
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等着所有人将错堆在我的头上,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差,离心离德。另一条路就是以强压手段,逼得所有人承认我的正统。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他又痛苦地喊了一句:
“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的!”
皇帝看着他,无声地流着眼泪,痛惜地低下了头。
晋王见他亲口承认了一切,终于缓过了神来,眼泪夺眶而出,颓然地跪在了地上,喃喃地喊了一句:
“大哥……”
李承乾看着自己的弟弟,脸上出现了释然和愧疚的神色,他说道:
“小九,大哥不是故意要赶你,要伤你的。谋反是死罪,我不能牵累你,迫不得已才会那样。我本来打算,如果能够成功,我顶多杀了李泰,你和父皇我是绝对不会伤害的。
可惜……罢了……我努力过,挣扎过,失败了……我不后悔。”
晋王李善痛苦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悲吼,转而跪着膝行到皇帝的跟前,祈求般地问:
“阿耶!你不会杀了太子哥哥的吧?!太子哥哥他不是……他不是……”
他慌乱地说不出辩解的话,只好直接哭着喊道:
“……求求你饶了他吧,饶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