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暴躁的皇帝
皇帝手里的毛笔“咔嚓”一下折了,朱砂墨的点子像是血点一样,溅得哪都是。
暴怒的气息从皇帝的身上无声的蔓延了出来,整个殿阁内都充斥着压抑的气氛,宫女宦官们,都屏息低头,生怕自己的呼吸声高了惹到了注意。
武柔有些慌,在后头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自己该动还是不该动。
她正在挣扎犹豫,皇帝看着面前被毁的奏章,先忍不住了。
他“啧”了一声,一手抓在上头,双手一撕,又硬又厚的奏章封面,被他暴力地揉成了团,连带着笔也团了进去,朝着阴德妃甩了过去。
硬纸团砸在了阴德妃的脸上,她只是闭着眼睛偏了一下脑袋,下巴都没有低一点儿。
皇帝怒道:
“你非要这么戳朕的心窝子吗?!就只有你难受?!”
阴德妃听闻,眼珠子这才转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皇帝,失望地问:
“陛下也会难受?陛下执意要杀我儿,我还以为陛下无所谓呢。”
“他谋反啊,朕不杀他全天下都不答应!……我没给过他机会么?他从一开始就不安分,朕又是写信警告,又是派人去教他,结果呢!
他把朕派去的长史杀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人,又蠢又狂妄,留他在世上有何用!”
阴德妃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听见皇帝这么说他们的儿子,她的心像是被万千刀俎扎透了一样的疼,她平静的脸上终于流下了眼泪,激动地说:
“他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都是因为你偏心太过,他才走到这一步的!同样都是喜好游猎,废太子李承乾做了,是英武不凡,我儿做了,就是骄奢好杀,不知人间疾苦。
同样是结交民间人士,李泰做了,你就出钱划地的鼓励,我儿做了,就是亲近奸佞,有不臣之心?
同样是谋反,他李承乾就可以流放,我儿就必须得死……”
阴德妃像是崩溃了一样,哭着喊道: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或许在你心中,皇后姐姐所出不管怎样都是珍宝,可我的儿子也不该是草芥,不该是草芥!”
皇帝似乎也被她这样的疯给吓到了,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你要是真想死,就直说,朕成全你!”
这个时候,殿门外值守的小内侍走了上前,战战兢兢地禀报道: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皇帝深邃的凤眼瞟了一眼,冷声说:
“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韦贵妃匆匆进来了,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阴德妃,对着皇帝说道:
“陛下,阴妃妹妹从来规矩自守,如今不管如何无状,都是因为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缘故,望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宽宥她一些。”
皇帝肃着一张脸,没有接她这个话茬,而是问道:
“贵妃,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偏私太过,所以哪个儿子谋反,都是朕的错?!”
韦贵妃神情僵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皇帝这怒火,能延伸到她的身上,于是她偏了偏脸,温和缓缓地说道:
“陛下,阴妃妹妹现在说什么,肯定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太伤心罢了。”
谁知阴德妃根本不领情,抢话说;
“谁说我不是有心的?我忍了一辈子了,儿子都忍没了我还忍什么?……贵妃姐姐不同样是受害者,论才名,你的儿子李慎从小聪慧,通文史,比李泰差在了哪儿?
他生怕李慎名声出头,被朝臣们看见,早早就将他遣到封地去了。而李泰呢?那么大年纪了还留在长安,宠着捧着!后来可好了,让李泰有了夺位之心,逼得太子谋反,这不怪他自己怪谁?!”
武柔吓得腿肚子都在抖,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皇帝表情,只见皇帝侧脸阴恻恻地盯着阴德妃,幞头帽下,腮帮子咬得起伏,眼含泪光,似乎恨得快要哭了,又好似委屈地快要哭了。
武柔真怕皇帝下一刻就拎了侍卫的刀将阴德妃砍了,然后盛怒之下,再一刀划拉了她。
而韦贵妃听着她跟连珠炮似的一通剖白,心脏吓得“咚咚”地跳,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阴妃的家里人早在当年李世民攻打洛阳的时候,就被杀没了,她现在孑然一身,大不了就掉个脑袋。
她韦珪可是外头还有韦氏一族的亲眷,要是被陛下怀疑她有反心,连带着她儿子还有韦氏大小都得遭殃。
韦贵妃的眼睛已经气得红了,雍容华贵的姿仪都有点儿崩,她伸手指着她说道:
“我就多余为你说话!要不是看你失孤可怜,我今日就不该来!你口口声声说陛下偏私,可是自古嫡庶有别,从上到下,从皇室到百姓,除非嫡出的太不成器,要不然谁会将功夫下在庶出的孩子身上。
后宫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找准自己的位置,你要是找得准,那里有这么多的委屈?我问你,你儿子身为庶出,陛下是不给他封地了,还是缺了他身为皇子的权柄?
他凭什么事事跟皇后的孩子比?到头来辜负皇恩,不服管教,甚至据城谋反,杀了他亏么?”
阴妃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心中只觉得替自己儿子委屈不甘,气愤不已,却一时说不出反驳话来。
韦贵妃直接对着皇帝躬身行礼道:
“陛下……阴妃妹妹还是知道道理的,只是伤心糊涂了口不择言,臣妾以为,将她降了位份稍作惩戒就好,您看行么?”
皇帝心里头舒服多了,心说韦贵妃不愧是他最倚重的说客,相比外头的朝臣,不差多少,于是点了点头,瞪了阴德妃一眼,说道:
“贵妃负责拟诏书吧,将她降为嫔,找个偏远的宫殿住着,朕再不想看见她!”
韦贵妃听闻,款款躬身应了声“是”。打了个眼色,跟着她的两个女官就连忙上前,将阴德妃给扶了起来,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
皇帝双手扶在案几上,看着清净的大殿,郁色更深。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似乎有些伤心,然后就低下了头准备接着批阅奏章,可是一看眼前是空的,这才想起来奏章已经被他给撕吧扔了。
武柔一直偷偷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见皇帝的眼神往地上瞟了过去,她就连忙下了台阶,走了过去,将那奏章拾了起来。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低着头,一点一点儿的将那奏章展开,到了皇帝跟前的时候,抬了眼睛小声地请示说:
“陛下,已经不能用了,阿柔替您再誊抄一份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点头默认了,随手从案头的另一边,拿了一个空白奏章本给她。
武柔恭恭敬敬地接过,从始至终不敢有其余心思,不敢有一丝怠慢,做事去了。
……
……
又过了半个月,皇帝留了太子李善在武德殿吃饭,身旁作陪的依旧还有晋阳公主、武柔。
皇帝最近一直很忙,而且脾气很暴躁。
有一回,起居郎褚遂良提了一嘴说,魏征活着的时候,曾将自己说过的谏言都整理成册,主动交给了褚遂良,让褚遂良录入皇帝的起居注。
皇帝听了就受了伤,觉得魏征是在沽名钓誉,从前那种种做派,都是为了踩着他名留青史。
他好似忘了魏征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同共事多少年,多少应该有些信任,而是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被骗了。
还觉得当初因为魏征身故,他傻不拉几地哭了那许多眼泪,都是被魏征愚弄的证据。
他越想越不甘心,于是直接下令,让人将自己为魏征写的那块生平墓碑,给推倒了砸烂了。因为上头写得全是夸赞魏征的赞词,他觉得讽刺至极。
身为太子的李善曾经劝过他,说父皇你信任了魏征一辈子,魏征去了之后,你却怀疑他,多少有些打自己的脸,让人看笑话。
结果皇帝直接就怒了,将一直宠爱的小儿子狠骂了一顿,说他行事软弱,有什么资格教他。
李善自己没觉得有什么,自己的阿耶心情不好,骂他几句出出气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放在心上。
可是看见这一幕的晋阳公主却很害怕,不敢在皇帝跟前乱说话,更别提前些日子,她说要向皇帝求情,让她九哥哥继续宿在武德殿的事情了。
于是这一天吃饭,皇帝情绪低落、闷不吭声的想着什么,谁也不敢说话的时候。
李善手里拿着筷子,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他本也不想睡,可是挡不住疲倦,下意识地就坐直了身体,手里捏着筷子,手肘自然的压在案几边儿上。
因为垂着的眼睫毛盖住了眼睛,睫毛浓密漆黑,就好像还留了一条眼缝,微眯着向下看似的。
他身后伺候他的内侍官都没发现有问题。
武柔本来也没有发现,只是眼见他维持着一个动作许久都没有动,头还点了一下的时候,才觉察了端倪。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心事重重的没有发现,就在案几下头轻轻地推了一下晋阳公主,给她使了个眼色。
晋阳公主顺着她的眼色看了过去,就看见自己的哥哥,姿态十分端庄的定在了那里,一身太子常服贵气逼人,然后小鸡啄米似地点了一下头。
她瞬间心疼不已,于是看了一眼皇帝,酝酿着怎么开口……
正在犹豫呢,皇帝就抬了眼睛,朝着太子李善看了过去,晋阳公主连忙提醒道:
“哥哥。”
这一叫,本来就处于混沌紧张状态的李善,顿时扬起了脸,清爽中带有磁性的嗓音,含糊的“嗯?”了一声,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刚刚迷糊过去了。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鹰眉飞起,深邃的凤眼又凌厉了几分,不悦地说:
“晚上不睡觉么?朕都没有累趴下,你年纪轻轻地怎么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