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无法触摸的背影
做了太子之后,李善就很少去后宫的弘文殿里去看书了,但凡有需要都会差人去取。
这一日,因为奏章上有人提到了一个生僻的周朝典故,那人说得与他记忆中的有出入,于是就派了内侍去弘文殿替他找书过来印证。
结果凭着记忆,让那内侍小宦官跑了几次腿,拿到的书都不是。
他有些着急,武柔刚提议说:
“殿下,如若不然,让我去吧。”
李善瞄了她一眼,有些烦躁,但是语气依旧是温和的,说:
“还是孤自己去吧,派了几次人都找不到,估计是孤记错了位置,我自己去翻更合适一些。”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武柔连忙跟了过去。
弘文殿他许久没来了,太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弘文殿的门口,里头的人,不管是看书的还是负责书库的内侍,都纷纷跑了出来,躬身行礼。
他站在弘文殿的门口,看着这熟悉的殿门,再看着陌生的令人别扭的场景,他愣了一瞬,随即便沉静温和地说:
“我来找书看看,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管我。”
可是他话是这样说,但是旁人又怎么敢呢?
从前他这气质就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生人勿近的感觉,旁人很少敢往他的跟前凑,如今这地位,更是令人生畏。
于是他前脚刚踏进了弘文殿的门,后脚那些人便跑了个干净,连打扫收书的内侍都自觉站在了门口,排成了一排不进来了。
只有武柔胆子大,只想着要帮他找书,没人说什么,她就一路跟在他的身后,上了弘文殿的二楼。
那些个先前跑腿来找书,结果都没找到的内侍们,见太子殿下明显不耐,更不敢上前去惹眼。
正好武柔跟进去,他们也乐在躲在外头等着。
于是偌大的弘文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武柔跟着太子李善在一排一排的书架中走过,不由地就想起了当初她头一次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走在前头,领着她去找的典籍。
只不过当时他身量还小,十岁孩子的模样,墨发浓密,鹤子仙童一般,比她矮了一头。
现如今,还是墨发浓密,头上依旧是二指宽的发带束着,不戴冠也不没戴幞帽,发带的尾部垂在腰际上。
可是他变得比她高了许多,长身玉立,宽肩细腰,垂在身后的发带,越发衬得身姿挺拔,龙章凤姿了。
武柔正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却突然在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侧过了脸。
健康的肤色,曲线优美的侧脸,微微抬着头,露出了好看的下颌线还有隆起的喉结,看着书架上头的标识。
武柔连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垂下了眼睛。
“你找这一排。”他并没有发现武柔的心思,随意指了指身后,自己就进去找书去了。
周朝,是早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周天子时期,经过一千多年的动荡,留存下来的传说、史料、书籍并不多,搜集了全天下的书籍整理出来,统共也就这两排罢了。
期间还夹杂着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些书籍的作为补充。
武柔背对着他,按照他说得记忆中可能的书籍名字,挨着一个个的找。他也在自己那一排找。
武柔找完了之后,越是没有发现他提过的名字,便转过了身。
李善背对着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很仔细。
时间太长了,他不记得到底是具体在哪本书里看过,只能看见一个可疑的书本,就在内容里头搜寻,可是在内容里搜寻,肯定得耗费不少时间。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全然不知道武柔已经停了下来,就在他的背后看着他。
两排书架间隔有两步半,他们中间的距离只有两步,武柔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是因为这周围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还有眼前沉迷不知境况的人,她突然从心中生出了些幻想来。
幻想着她并不是武士彟的女儿,而是那五个姑娘中的一个,在韦贵妃的安仁殿里第一次见他,露出了惊艳又羞涩的笑容,然后就正常的成亲成为夫妻,拥抱他,拥有他。
武柔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来,隔空去够他的发带,想象着自己亲手将他明黄色发带的尾端,揽在手里,细细地用手指捻着上头绣着的描金龙纹。
那一刻,武柔眼中有着热切渴望的光亮,她深知自己从未如此分明的渴望过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不仅仅有她渴望的权利,甚至连人都是她想要的。
他对自己来说,是最完美最想要的那个。
可惜……与她无缘。
终是幻想罢了。
武柔想到这里,眉眼间突然不可抑制的绝望,哀戚起来。
她不可能是别人,她是武士彟的女儿武柔,十四岁就进宫做了当今陛下的嫔妃……这辈子都不会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李善正在仔细的看着书本,可是找完了也没有,他失望地抬起眼睛,刚想将书本合上放在原处,就怔住了。
因为他从书架的铜制铭牌上,看到了背后的武柔。
那铭牌很小,只有半个手掌宽,但是打磨的光可鉴人,上头用红漆写了字,用以区分书籍。
武柔的身影和表情,正好就映在了那铭牌上,小小的,但是清晰可见。
他看见她朝着他的背后伸出了手,看见了她那双前单后双,眼尾像是半开的凤尾花一样的眼睛,时常带着怨恨和倔强似的眼睛,先是痴迷,然后很快便露出了哀婉无力的表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武柔,若是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是傻子了!
太子李善僵直着身子,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再也不敢动,心脏“咚咚”直跳,他托着书本的手,手指使劲掐着书脊,一动不动地看着铜制铭牌里的她,痛苦地抿紧了唇。
但是很快,他的震惊,心动、纠结、痛楚、绝望,统统都化作了一缕灰败的愁雾,他像是虚脱了一样,松了紧皱的眉头,似乎心中的酸楚和难过,都因为太过激烈而离他远去。
他又恢复了平常那样沉静温和的模样,似那无情无欲的仙人,常年维持着不识人间烟火的平静和孤寂。
他垂下了眉眼,慢慢地松开了掐着书脊动手,慢慢地合上了书本,像是寻常一样,抬手将书本塞到了头顶的架子上,装作丝毫不知情地问:
“找到了么?”
他不知,自己一开口,声音是那般的艰涩,跟受了风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