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赦之人
卫皇驾崩了。
正殿的两楹之间,梓宫已安置。
百官着白单衣,白帻不冠,随典丧官引领,入正殿各就位次。
太子、洛王伏哭,大鸿胪传哭,群臣皆哭。
哭临毕,凶礼转吉礼。
三公奏《尚书·顾命》,太子即天子位于灵柩前。读策毕,太子受玉玺,即皇帝位。群臣跪伏,山呼万岁。
新皇颁诏令,大赦天下。
即位礼已结束,先皇的丧礼则继续。在梓宫下葬前,百官五日一会临,将持续着吊祭仪式。
整个卫国上下,似乎都在哀痛,但每个人的心底,不知各自想什么。
都城的街头,游荡着乞丐。
对他们来说,皇帝驾崩有多重大?或许,还不如有人丢半块冷馒头,来得重大些。
墙角里,蹲着个乞丐。
这个乞丐很脏,比别的乞丐更脏,头发胡子很长,全都结在一起,遮住了整个脸,连眼都看不到。
他垂头缩在角落,不游荡不乞讨,倒像在那里等死。
他的确是在等死。
本以为会死在牢中,不料新皇大赦,他又被放出来。被赦免的囚犯,都可以回家,但他没有家。
他的家已再也回不去了。
他静静蜷缩,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咚!
怀里一沉,有个东西落入。居然是个包子,居然还热乎。他看着包子,有点愣神。
对他们这些乞丐,都城人没这么好心。
丢包子的走了,他没看见是谁,也不关心是谁。对他而言,已没任何事值得关心。
热乎乎的包子还在。
他干看着,似乎不打算吃。
一旁,有个乞丐忍不住了,忽然冲过来,探手就抢。手还没触到包子,又缩回去了,伴随一声叫。
那个乞丐滚在地上,抱着手哀嚎。
别的乞丐惊呆,都看向他。
他没有反应,仍盯着包子。终于,慢慢地拿起来,开始吃。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想死。
他一直没有自尽,反而故意生事,进了大牢。也许正因他恨自己,才想要找个地方,虐待自己,作践自己,以此赎他的罪。
可他的罪能赎么?
他咬着包子,一口,两口……
忽然,他停住了,吐出一个东西。
东西已被咬烂,一片片渣滓中,裹着个纸团。这个包子里,竟有个蜡丸。
他捏出来,捻开纸团。
顿时,整个人像僵住,僵了许久后,居然有些颤抖。
他深吸口气,忽地团起纸,又塞回包子里,就包子一起吃下去,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一抹嘴,起身走了。
走过几条街,他拐入一条小巷。
小巷僻静。
在他走入之时,有户人家开门。他立刻进门,门随后关闭。
门里有个人。
那人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看那人一眼,也没说话。
两个人又向里走。
那个人在前,他紧随在后,谁也不出声。径直穿过了院子,他们又走进一间小屋。
小屋内又有两个人。
这两人看见他,都叹了口气。
他仍不说话,却脱下衣服。
在他的面前,有两只大木桶,都装满了水,正氤氲着热气。
他跳入其中一个桶,用力搓洗自己,直洗到水色污浊,又跳入另一个桶。这时,旁边二人过来,手执剪刀梳子,为他整理。
他的真容渐显。
英伟、精悍、目光锐利,才只有三十多岁。洗沐完毕,净衣已备好。他换上衣服,居然气宇轩昂,挺拔不群。
旁边人看着他,都点头欣慰。他看看自己,却只觉羞愧。
“随我来。”一个人说。
他立刻跟上。
出了小屋左转,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下,竟有一条密道。对此,他似乎并不奇怪,默默跟入密道,走了很久。
直到一扇门前,带路的停下,示意他进去。
他深吸口气,小心敲了敲门。
门开了。
里面很大,有人坐在上座。
他忽然跪下,一路膝行过去,拜伏在地:“罪臣向野,叩见端阳公主。”
上座的人,是楚卿。
“向统领平身。”
“罪臣不敢。”他仍跪伏着,头也不敢抬,“罪臣一身,罪孽深重。圣上没有赐死,已是天恩浩荡。罪臣已被逐出陈国,在公主面前,万不敢放肆。”
唉……
楚卿长叹,忽然说:“向统领,你怨父皇么?”
向野大惊,伏得更低了:“罪臣罪该万死,绝不敢怨圣上。”
“父皇律人甚严,尤其他看重的人,信之深,责之切。”楚卿看着他,眼中流出悲伤,“如今,父皇已不在。向统领,过去的就忘了吧。”
“公主……”他猛抬头,一脸震惊。
“楚煜谋逆,父皇皇兄罹难。”
他睁大眼,难以置信。
楚煜?
庆王?!
在他的记忆中,庆王温和可亲,一向人缘最好,怎会谋逆?
“很难想象是么?”楚卿说着,淡淡苦笑,“若非亲历亲见,我也不信。”
向野愣了片刻,忽然重重叩头,不停地叩,直到额头出血,仍不止歇。
他曾任禁卫统领,守护皇宫内外,因失职犯错而被圣上逐出。他本希望,那个接替自己的人,能守护好皇宫,守护好圣上。
可没想到……
“向统领,你不必自责。”楚卿走下来,亲自扶起他。
他已泪流满面。
血与泪混在一起,遮住了他的眼,却遮不住眼底的光,那是愤恨的光。
“向统领,父皇将你逐出,不许你再回陈。这些我都知道,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楚卿凝视他,缓缓道,“你可愿为了陈国,为了父皇,为了皇兄,甘冒抗旨的罪名,重返故土?”
“罪臣……万死不辞!”他跪伏在地,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原来他还有用!
一个早就该死的人,还能再被信任,还能在有生之年,为自己赎罪。他强压满腔激动,深深叩拜:“罪臣愿追随公主,肝脑涂地,以报先皇。”
“向统领,一旦追随了我,一切都会不同,你明白么?”楚卿看着他说。
“罪臣明白。”
“暗部就像影子。一旦成了影子,你便诀别过往一切。暗部中人没有声名,没有官职,没有厚禄,没有荣耀。哪怕牺牲再大,也没人知道,没人纪念,没人了解。这是最深刻的孤独,最艰难的付出。这些事,你真的明白?”
“罪臣明白,很明白。”他抬起头,也凝视对面的人,一字字说,“禁卫统领向野已死,他的过往一切,都追随先皇而去。”
说完,他郑重一拜:“属下向野,叩见主上。”
楚卿看着他,终于点头:“好,你起来吧。”
“谢主上。”向野起身,恭敬地问,“主上派我回陈,不知有何部署?”
“我与陈国的暗部,已失联太久。暗部中人潜伏,有深有浅。埋藏不深的,怕已归附新皇。埋藏够深的,必定还在蛰伏。你回去后,先联络蛰伏的人。”她顿了顿,又说,“之前,我曾派人潜回,寻找保护皇长孙。此人叫南姑,待你安稳下来,再设法联络她。”
“是。”向野领命,又问,“属下此去,陈国可有接应?”
“没有。现今陈国的暗部,若非归附楚煜,就是潜伏不动,无法先接应你。不过……”她忽然笑了,笑得高深莫测,“倒有一些卫国人在,可供你差遣,也更加安全。”
向野不由一愣。
他任禁卫统领时,曾听过许多传闻,关于暗部,关于主上。传闻虽纷纭,但终归不出两个字:诡秘。
没想到竟有一日,他会走入诡秘的核心。
一念及此,他忽然心潮澎湃。
“属下谨遵主上指令。”他躬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