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六二)记忆再现
四百年前,竹山还不是竹山,而是长了很多海棠树。那时天南星还叫南星,大概十四五岁。
他怎么也没想到,胸口上突然就多了一个疤——被利爪穿心过后留下的疤,占据了大半个左胸膛,痂结得很快,只是现在看来还很丑陋,可能跟火烧过后留下的印记差不多。
他低头看了一眼,合上衣袍,系好腰封,叹着气走了过来。
“疼么。”说话的是南云,当时也只是个少年,比天南星小半个月。他坐在堆了一半的坟上,撇过头看似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天南星知道这人嘴硬,为了让南云不那么担心,哈哈笑起来,“不过就一瞬间的事嘛,要不你也试试?”
看着他心都被挖了一次还能笑得出来,当真是没心没肺,于是南云没好气道:“你怎么不死啊。”依然是陈述语气的疑问句。
“你是真希望我死啊?坟都给我堆好了。”天南星靠着南云坐下,坐在他的半成品坟上。
南云猛地起身,一脚踹倒最上面那块白石。
“你干什么?”天南星看着。
“你又没死,要这坟做什么。”南云依然在踹石头。
“留着吧。”天南星本来想叹口气,叹了一半变成了笑,“你搭得那么辛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云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他知道这人马上要爆发了。
在南云爆发之前,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我现在这样,或许死了才清净。”
沉默。
有风声。
有山间虫鸣鸟叫。
两人都不再说话。
旁边的那棵海棠树随风飘摇,吸收了阳阴命的精气,现在倒是睡得安稳。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南云突然弯腰,又抱了一块白石在手上,石头太重,憋得他有些脸红,半是命令半是怒意,“你下来!”
天南星跳了下来,站在南云身后,就那样看着。很快,那座石堡封了顶。
天南星看着南云将最后一块石头放上,“等一下,差了一个东西。”
“什么?”
“墓碑。”
“他娘的你有病啊,真当自己死了!”南云还是爆发了,想举起手中的石头,爆了他的头。
最后,南云还是找来了一块木牌,简易打磨一下后递给他,看着他将“南星之墓”四个字写在上面,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钱袋,一起扔进空墓里。
“就当我死了一次吧。”
这句话听起来明明很无奈,或者说悲催。但是在这座海棠山上,在阳春三月里,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玩笑。
不过开没开玩笑,只有说的那个人知道。
“呜呜呜呜……”一阵沉闷的啜泣声传来 听不出任何情绪,伤心,难过,心碎……一点也听不出来,只是在单纯的——假哭。
“你干什么?”南云瞥了一眼。
“我给我自己哭丧啊,要不你帮我哭?”天南星止住了声调毫无起伏的哭声。
南云走到了一边,看向树林,忽然一本正经起来,“你以后长点心吧,别什么事都挡在前面了。”
天南星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肆意飘落在坟头的海棠花,却没有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临天宗没有了,临天少主也该没有了,放下吧,不值。”说这句话的时候,南云难得一次冷静,或许是石头搬久了,语气听起来有些累。
天南星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肩膀抖动了几下。南云又回过头看着,以为他在哭,没想到他突然一个转身,笑得没心没肺,他答:“好。”
惊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胸口,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还有些隐隐作痛。天南星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才最终确认没有异样,疤还在,只是没梦里那么狰狞了。
房间里的陈设很熟悉,是在小竹屋里,星辰似乎也刚睡醒,在杯子里打了个滚儿,跳到床上来,爬到他的肩头上。
“北辰。”他缓了一声。睡了一晚,声音有些沉闷。
外面很安静,无人应答,但他明明感觉到有人就坐在厅堂内。
“北辰?”他又叫了一声,依然无人应答。他穿好衣服走到门边,撩开门帘,确实有人坐在那里,不过不是凌北辰,而是一个穿着黛蓝色劲装的人,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竹屋外,桌上还有半个没吃完的橘子。
“南云?”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惊奇,反正就是猜不到南云会在这里。
“呵~一醒来先找他,不知道他给你灌什么药了。”南云斜眼过来,冷言冷语。
“啊……谢谢你啊南云。”一时间,天南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南云忽的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天南星走过去坐下,面上带笑,“你给我堆的坟还挺好看的。”
南云似乎翻了个白眼,“我后悔当初没把你塞进去。”
天南星还是笑着,“要是你真那么想,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啦。”
“……”这次换做南云无言以对了。
“北辰呢?”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谁。”南云明知故问。
“就是昨晚你看到的那个,个子高高的,长得还……”很好看。
“死了。”南云想也没想,拿起桌上剩下的橘子扔进嘴里。
天南星半是笑半是叹气,“南云,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说话应该还没这么毒吧。
“你不也一样。”南云又说了一个陈述语气的问句,“这么久不见,你又天真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
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一点可喜可贺的语气。
天南星愣住,眨巴眨巴眼睛,这天好像聊不下去了……
“那颗灵丹可以把你胸口上的疤去了。”两人沉默须臾,南云开口了,像是在提醒,又像有别的意思。
“这个啊,没事,有就有吧。”天南星笑得平静又天真,“至少可以证明那段时间我还活着。”
“你还记得多少事?”南云斜了一眼,有意无意地问道。
天南星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于是拿起茶壶,倒出了两滴在桌上,说:“大概这么多吧。”
南云看着木桌上并没有蔓延的两颗小水滴,似乎觉得这个比喻太形象了,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他可能是松了一口气,绷直的肩膀沉了下来,半是命令着:“你问他什么时候回。”
“怎么了?”天南星把茶壶摆正,抬起头。
“看见他我心烦。”南云语速飞快。
这个回答倒是把天南星逗笑了,他半开玩笑道:“我看着他心情就挺好的。”
“……”南云无语,不耐烦的又往这边斜了一眼。
“好吧。”天南星还是摸出了玉令,写了一串字在上面,随即得到了答复,他又看着南云:“北辰说他晚上回来,问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呵,算了,你应该不会死了吧?”南云站了起来,鞋底踩在竹板上,发出空响的声音,黑靴紧贴着小腿,显得腿型更为颀长。
“啊?”我怎么就要死了?天南星知道南云什么话都说得出,可还是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你要是没事了我现在就走。”南云深知,凌北辰可不会那么好心留他吃饭。于是,他二话不说朝外面走去。
天南星跟出来。
“那颗灵丹在你的附灵囊里,随便你怎么处理。”南云语气冷淡。
“啊。”天南星看着南云走上小木桥,随口答到。
“厨房里有药,你最好是趁热喝。”
“嗷~”
“你要是缺心眼,可以送我回神界。”
“嗯……”如果你需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他娘的你有病啊!”南云当真是受不了了,转过身瞪了一眼小湖对面的人,正有花瓣飘落到肩头,他不耐烦的扯下来丢掉。花瓣很轻,以至于刚才扔的动作都没有了气势。
“?”怎么了嘛?
南云不再说话,像是跟谁赌气,转身下了山。
天南星看着,心里纳闷,那段记忆里的南云脾气没这么暴躁吧?怎么听都像自己欠了他的钱,不会真的欠了钱吧?毕竟在金源玉眼里,自己就是个时常需要别人接济的人。
南云的背影跟印象里的大差不差,只是长开了,由少年变成了青年。没变的是,跟南云说话时他依然要抬着头。
他一个人走了太多的路,不知道以前究竟经历了多少分分合合,他不知道南云为什么变了,也不知道南云为什么说他也变了。
或许一个人的存在就是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自己依然是自己,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自己可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至于南云为什么会在小竹屋,还是因为昨晚凌北辰要带着天南星回来,他死活要凌北辰离天南星远点,于是穷追不舍,复苏拦都拦不住的那种,飞快地追了上来。
凌北辰无暇顾及其他,让身后长了两条腿的南云,成功地知道了这座小竹屋。
那表情,不可思议,一言难尽,漠不关心,又懒得搭理。在夜里干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进去了。于是,他和凌北辰四目相对,像仇家见面。
本来他想说: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本来凌北辰想说:跟我打,你只有死。
最后,最后却在沉默中……没有爆发,小竹屋里几度诡异的平静。
让两人彻底冷静下来,是因为听见了天南星说的梦话,什么“死了才清净”,什么“北辰”,什么“南云”……
南云一点也不客气,不需要招待,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天南星没吃完的糕点和橘子,站累了就随便找跟凳子坐,然后看着凌北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忽然就想起了几百年前的某些场景。
直到凌晨卯初时,他突然被凌北辰一巴掌拍醒,头重重地落下,差点磕在桌上。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忙完了。”南云打了个哈欠。
“我要出去,你帮我照顾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凌北辰脸色有些不好,或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
南云:……
凌北辰:“锅里有药和粥,你最好是别让它们凉了。”
南云没说话,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人是把自己当成仆从在使唤了。然后目送凌北辰出了门,如果没看错的话,他看见凌北辰在迈出门槛的时候有些不稳,最后扶了一把门框,快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