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七二)最初的梦魇
除了齐凝,村里还有其他几个大孩子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这两天木司礼闭关调修,趁着没课,一起跟着去竹林里挖笋,挖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了一阵。不一会儿就觉得屁股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叮了几口,以为是什么蚊虫,没有在意。
后来回到家就觉得不对劲了,刚开始是痒,挠了几下就肿了起来,随后痛感急剧增加,过了中午疼得连走路都难。最后被金源玉背到床上去趴着,接着复苏就找到了天南星。
经过齐凝大概的描述后,天南星能够确定,这几个娃定是坐到一种叫“聚蛇草”的植物上了。这种草叶子和根茎上,长有毛绒般细小的芒刺,被它扎了就跟被蚊虫叮咬的感觉差不多。
为何叫聚蛇草?因为它的毒性跟蛇类似,轻的话,就痛几天,能够自愈。
重的话,就很难说了,皮肤溃烂流脓面目全非,这还算好的。要说吓人的是,有些被扎了的人若不清理,毒素在肉体里生了根,五日之后便会从皮肤底下钻出东西来,细细长长,像白蛇的幼崽,称为“蛇子”。
更麻烦的是遇到蛇子往体内钻的情况,那这种就必死无疑了,神仙下凡也救不了。
天南星对这种毒没有确切的记忆,却感觉它始终就在脑海里,不需要回想,便自觉形成了概念。
他凝神,试图抓住那些闪过的碎片,到最后仿佛像陷入了一个深渊,恐惧,尖叫,痛哭,斥骂……让他无法逃脱。
他在一个破烂的背篓后面躲着,浅云色的披风被染得脏污。厚重的帽子,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在帽檐的阴影下闪动。
目之所及全是人,全是受过临天宗庇护的百姓,他却看不到这些人以往时的欢笑和睦。
两次地动过后震塌了房屋,全城上下流离失所,只得在还未断裂的空地上搭一个简陋的布棚,不至于日晒雨淋。
“啊——”一声尖叫,让他心中一紧,半月来,这种声音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就算是去了清净的地方,也在耳朵里挥之不去。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恐惧的哭声,他看过去,那是个姑娘,藕粉色的裙摆不太完整,不知在哪儿被扯破了。
姑娘蜷缩在墙角,一只手臂被周围的两个人拽着,上面长满了疹子,通红肿胀。疹子上面正有东西冒出头来,一点白色。
“作孽啊!”拽着姑娘手臂的中年妇女欲哭无泪,眼睛却是肿胀的。
“怎的作孽?作孽的是那个瘟神,要不是他我们能受这么大的罪吗!”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镊子,从姑娘手臂上扯出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被猛地丢进火坑里,蠕动挣扎几下,没了动静,只剩烈焰在空气中跳跃。
那男人的手臂上也是坑坑洼洼,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或许也是扯出蛇子留下的印记。
天南星蹲在远处看着,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哭嚎,他拽紧了手,指甲嵌入掌心。
“害怕了?”突然有人在他头上说话,他身体一僵,不敢回应,拉紧了帽檐。
“蛇子从身体里长出来,能不怕么?”那人继续说话,不知道是谁,声音些许沧桑疲惫,或许是个中年人。
“吃点东西吧。”那人也蹲下来了,递给他半块烤红薯,出现在他眼里的还有一只面目全非的手臂。
他瞳孔骤缩,身体一颤,往后面倒去,不留神打翻了那人手中的红薯。
他单手撑地,帽檐松了些,露出半张不染纤尘的脸来。四目相对,让他惊恐。又让他意料之外的是,刚才那个说话的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青年瞳孔紧缩,猛地倒退了几步。出现在眼前的这张脸,太好辨认了,临天少主天生的好皮相让人印象深刻。
若在之前别人见了他,会变着花样夸他,但是现在不同,这张脸对于所有人来说,就像带了剧毒的彼岸花,俊美却偏要开在黄泉路上,下一刻就要送所有人去地狱。
青年惊恐,又猛地站起来,换了语气,质问着:“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还在?”
周围的人听到了动静,看过来。
天南星下意识地抓紧了帽檐,遮住自己的脸,撑起身体想要逃,却是脚下一软,又跌在地上。
要是在以前,他是绝不会摔倒的,他就是众星之中的月,是天之骄子,是枝头凤凰,身边总跟着人被时刻保护着。
他跌倒了,这次没有站起来,而是连滚带爬的躲到墙角。没有去路了,那些围过来的人怒目圆睁,逼得他无路可逃。
忽然有人在他面前下跪,作揖磕头:“你快离开吧,我们给你跪下了!”
有人跟着哭诉:“求你了少主,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若不是你犯了大忌,我们会落得如此下场吗?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是一个声音粗犷的壮年,说着撩起了衣袖,露出一条满是疮痍的手臂,在他面前晃动。
他闭着眼,不敢去看,他想反驳,但无能为力。他说的所有的话,都被人视为诅咒。
“还有办法的,相信我……”他说得很小声,像自言自语,没人听到。
“你到底还想怎样,非要害死所有人才罢休吗?你去看看山上!”
山上,他去看了,全是土堆,没有墓碑,用应时的话来说,是“下面埋着的全是瘟神诅咒死的人”。
“我没有我没有……”他喃喃,只说给自己听。他知道,不管怎样辩解不管怎样想办法,没人信也没人听。
“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滚吧!”有人再也受不了了,突然抄起散落在废墟前的木棍,要朝他头顶砸去。
一棒下去,头顶开花,可想而知。
忽的,闪过来一个人,一道蓝光将那木棍反弹回去,挡在前面的那把剑,他认识——着了一抹黛蓝色的剑柄,正是南云的——云。
“走。”南云终于来了,皱着眉头,将他扶起。那时他们还很年轻,十五岁不到。
“有办法的我有办法,真的,相信我……”
梦里呢喃,无人应答。
“少主。”有人在轻声唤他,缥缈悠远,似梦非梦,将他从中抽离。
“有办法的!”天南星猛地睁眼,看到的不是临天宗的废墟,而是熟悉的竹屋顶,他在木司礼的桃源居。
“哥哥。”凌北辰坐在床边,神情稍显凝重,手紧紧地握着他。
他的心脏还在急剧的跳动着,额角渗出的汗被凌北辰轻轻擦去,他情绪未定,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北辰,我……”又怎么了?他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倒的。
“没事了。”凌北辰语气轻柔,似在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童。
他的手动了动,才意识到是自己死死地抓着凌北辰,像是在梦中抓住了唯一一点希望,而凌北辰就那样让他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