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一四五)践踏
聚蛇草比前两日看到的多了两三倍。路上,屋檐上,房顶上,只要视线能去到的地方,都爬上了聚蛇草。墨色的,是毒性最强的那一类。
或许百姓家里常备的苍术和‘天南星’不够用了,陆陆续续有人往药铺里跑,对于如何抑制毒性,他们已经有五年的经验了。只是这一次来得更迅猛,像六年前那样让人猝不及防。
天南星提着心躲在房屋背后,拽紧了手心,好在还没有发生让他恐惧的情况。他将帽檐拉得更低了,召出星云,用麻布盖着,再次做了决定——他朝药堂旁边的当铺走去。
刚迈出一步,身后有细微的响动,他不敢回头看。
“你把剑当了也不行,就算你的剑再值钱,当铺顶天了也就只给三百个金贝。”一个极为冷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心里一紧,警觉地转过身,眼前的人让他打心底里恐惧。
那人一身黑袍,带着斗笠,遮住了半个上身。他听声音就能认出,眼前的人便是曾经给他算命的乞丐。
你的人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这句话像咒语一般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又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
“你想做什么!”天南星警惕,声音发了抖。
“我不做什么,只是想帮帮你。”黑袍人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街上奔跑的人,“你知道这些年,他们遇到不幸的事一般用什么来消灾吗?”
天南星没有回答,但他应当是知道的。
“你看,这些人都认为一切是你带来的,他们说你是祸源,要是遇到不吉利的事往你头上一扣,就能逢凶化吉。”黑袍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有很长的故事,等他娓娓道来。
“你什么意思?”天南星倒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星云。
“你看,他们定有人又在骂你了。”黑袍人的头动了动,示意天南星朝外面看去,“你不是要钱吗?你站在街上,让他们对着你骂,解解气。明码标价,骂你一句给一个金贝,这里的人应当不止六百个吧?”
天南星听了,目眦欲裂,除此之外还有愤怒——眼前的人不仅要他身败名裂,还要让他毫无尊严的活着。
他可以不是临天少主,他可以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人,他可以去死,但不可以没有尊严的活在这个世上。
“不愿意?”黑袍人的音调拐了个弯,又笑着:“你那个弟弟,再不治恐怕就要废了。”
天南星还愣着,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道路中央,帽子不知何时被揭开了,他的手里还握着星云。
黑袍人见他动摇了,便一个响指将他带到了这里。很快有人注意到他,抱着怀里的药凑近看了一眼。
“是你……临天少主!”
他这副皮相是极好辨认的,不管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现在在任何人眼里,这张脸就像是带了剧毒的花,就算再好看,到后来也只会被人厌恶。
“不是说他死了吗?”
“怪不得这两天毒草又多了起来,果然是你带回来的!”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天南星站在人群中央,无处可逃,没有反驳的余地,只任人骂着。
“你怎么还不死啊?”突然有个胖男人将手里的包子扔过来,天南星本能的躲闪。
那个包子没有砸在他身上,而是被站在人群最前一排的黑袍人接住了。
“扔东西就是另外一个价钱了。”黑袍人语气淡淡,带着点儿警告的意味。
“什么?”那胖子没听懂。
“少主现在急需用钱,你们骂一句就得给一个金贝,扔东西的话再加一个。”黑袍人解释得很有耐心,而他嘴里的这声“少主”听起来多少有些讽刺了。
“给他钱?他把我们害成这样没找他算账都是好的。”那胖子吐了口唾沫。
“这些年来他替你们消的灾也不少吧?”黑袍人似乎有些不愉悦了。
胖子突然住了口,有一种气场让他不敢说话。
“一个金贝是吧?好,我骂死他!”人群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扯下了腰间的钱袋,倒出一把金贝,猛地扔了过来,砸在天南星身上。金贝叮铃铃撒了一地,至少得有二十个。
瘦高的男人声音洪亮,当即就指着天南星骂了起来,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引来了更多的人。
有人带了头,便有人开始跟随,一个接一个的金贝打在天南星的头上、脸上、手上。
四面八方全是咒骂声,骂他不得好死,骂他不能超生,骂他天煞孤星……
他感觉自己已经耳鸣了,天旋地转,唾沫星子积了一地。他蹲下,捂着脸将自己抱成一团,看着地上越来越多的金贝,眼泪沾湿了掌心。
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就像突然出现那样,只留下满街的人争着吵着要挤到前面来骂一句。
天南星在呜咽,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忽然有人挤出来,朝他脚边扔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里面的金贝跟着洒出来。
“这里五十个贝壳。”一个声音粗犷的人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
瞬间,四下皆静,咒骂声消失了,只听得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把银剑刺破天南星的披风,穿透了他的左边肩胛骨,鲜血将杏白色的衣物染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