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微娘传
“……你怎么不叫桂二哥了？”
姜衡头脑懵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桂诣川说的是之前她插科打诨的那一段。
“我……”
她错愕地对上桂诣川的双眼，他抿着唇线，似乎在极力收敛情绪。
是她刚刚太失礼，惹人不悦了？
其实，他们虽非亲非故，但因着与桂兰芝交好，姜衡即便是跟着小姐妹，称他一声“二哥”，也不算过分——但想来他一直对她怀有戒备，不想听到这样凑近乎的话，也属正常。
“方才情况特殊，所以才失了分寸了。”
她神色诚恳地表达歉意，“不会再有下回了，还请桂公子见谅。”
嘲姐不止一次提醒姜衡，她如果想要好好走完剧情，那就不要投入太多个人感情——特别是在那些书中没出现的角色身上，一旦出了意外，剧情走上了邪路，偏离无法挽回，她随时有可能就地蒸发；而即便是她能好好走完剧情，那也说明她终究是会脱离书中世界，回到自己的世界的，到那时候，不仅是她会为曾经付出的真挚情感痛苦，书中人也会。
【你这会儿还把他们当作纸片人，但到那时候……可能就分不清了。】
嘲姐警告。
自己早就没把他们当纸片人了。
姜衡想说。
不然的话，她又怎么花费心力写了话本，兴冲冲地拿去印制，一到手就拿给朋友们，还紧张地期待他们的反应呢？
所以即便是桂诣川一直在怀疑她，自己也会为了友情，仔细地、谨慎地维护好两人的关系。
“……不会再有下回了？”
桂诣川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的。”姜衡略带讨好地笑笑，“失礼的事，当然不能再来一次了。”
她本想着真情实意可破一切，她态度如此挚诚，好友的哥哥再看她不顺眼，也该点点头，表示此事就此揭过了吧？
但看着眼前男子，紧抿着唇线，深蹙的眉头，眼中墨色翻滚难明，似乎……更加不悦了？
“……桂公子？”
她试探地问。
“刚刚你不应该站出来的。”男子沉声说，“刚刚不该——之前在街上，也不该。”
之前在街上？
他是说……
“……你是说，季无常街上纵马那日？”
姜衡听到自己慢慢一字一句念出问道。
“是。”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我不该……？”
姜衡感觉心头有“啪”的声响，有火星子掉进了干柴堆，猩红的火焰窜上了头顶。
“枝儿可是你妹妹——如果我那日不那么做，我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
“……枝儿身边有我留下的暗卫。他们会护住她的——”桂诣川语速飞快，“也会护住巧蓉，也会护住你——但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匹马。”
“季无常此人好面子，心眼极小，当日可能会怕你将贡马的事当街宣扬，但将马归还后，将来有的是办法在暗处给你使绊。”
“——那我就由得他出言不逊，让巧蓉难看吗？”
姜衡咬着后牙，气得笑了。
“就像今日，由着那呼延应挑衅，让你难看？”
“……”
桂诣川垂下眼。
“……不会让我难看的。”他语气软和了许多，“这事我处理得了。”
仿佛心里有某处柔软得陷了进去。
男子望着女子的眼神专注。
“你得相信我……相信巧蓉，我们可以自己解决这些事，你可以……”
“所以桂公子还是觉得我多事了。”
姜衡冷冷抬头盯向桂诣川。
“我姜衡不考虑后果，多管闲事，贸然出头，幸而有几分运气在身，不然说错一字，还会连累旁人。”
她一段话甩出，自嘲笑了笑。
“多谢桂公子赐教。外头风凉，姜衡体弱，就先行告退了。”
姜衡疾步离开，地上零落的桂花来不及亲近，便被带飞，再度落入花坛泥土之中，香味渐渐消散萧条。
男子呆立原地，望着那抹身影消失在拐角，看着自己没能抓住她衣角的手……
空空握紧，久久不能松开。
“我和你说……”
姜衡指间拈着颗瓜子，指向戏台上的人影给温婧儿看。
“他的戏呀可多人来看了！别看他年轻，他唱的那是真不错……你猜猜，他才多大？”
能说出“不错”这样的形容，她已经是尽力了。
并非岚心唱得不好，而是在戏曲方面，姜衡的认知等于文盲。
幸好这次能通上次那般，靠刷脸入了个包间——不然姜衡挤在一群眼泛星光，疯狂叫好的年轻千金里，场面看着着实是有点尴尬。
温婧儿摇摇头。
“这满面的油彩，哪儿能看得真切？但看身形……”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声音。
“……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姜衡笑着给温婧儿添上一杯桂圆饮。
“是差不多……”
她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眼。
“温娘子的文艺造诣高，定是能听出个好坏，像我的话……就如之前与你说过的，一直生活在的乡下，也就一两回，县老爷他那八十的老母过寿，我们那群小孩子趴在墙头上看过一阵……”
这满嘴跑火车的话，她自己听着怎么也有一点耳熟？
好像，好像……
好像和桂诣川也说过类似的话。
姜衡眉心一挑，轻轻地晃了晃头，好像要把什么影子从脑海中晃出去。
“呵……总之啊，就是来给朋友捧个场！”
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咦”一声，指着台上打扮清丽的角色。
“哎，那个旦角儿演的也不错……这一出讲的是什么？”
温婧儿温温和和地笑着，耐心地为旁边的女子讲解。
“这一出戏叫《微娘传》，讲的是前朝有一名妓，她虽沦落风尘，但性子坚贞，遇上了富家子王永……”
《微娘传》是个与姜衡世界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差不多的故事。
同样是妓女的杜十娘，一心要摆脱命运，却错将希望寄托在富家子李甲身上，惨遭背信弃义，被其欺骗卖给孙富。意识到自己所托非人，万念俱灰之下，杜十娘怒骂孙富，痛斥李甲，将多年珍藏的百宝箱中宝物一件件抛向江中，最后纵身跃入滚滚波涛。
……
带温婧儿来看这出戏，姜衡自是别有用心。
微娘——这个如杜十娘的女子，只因一心追求至真至爱，被人算计、遭人背叛，最后散尽财宝，投江而亡。
这与温婧儿面对的命运何其相似？
或者说，十年前的姜衡就是借鉴了杜十娘，写出来温婧儿的。
做的孽总是要还的。
如今自己这个后妈作者来到书中，自然是要改过自新，尽力让这些角色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温婧儿设定中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未见世面的女子，对其父亲全心全意的信任。
正因为这无条件的信任，最后惨遭最亲近的人背叛，不死心地撕开窗户纸，发现过往十六载，竟全是算计，心如槁木的她，毫无反抗地接受了父亲送给她的最后的赠礼——死亡。
心死即身死。
姜衡思来想去，决心先从故事入手，一点点启发温婧儿，引导她有意识主动地去挖掘真相。
……
“幸亏我们是生在大原。”
戏到终了，微娘投江，姜衡抹了抹眼角，叹了口气。
“大原民风开放、包容四海，不禁女子经商……”
“温娘子，你说微娘若是生在大原该多好？若是生在大原，脱籍为良，做点什么小买卖，不比做那什么外室强多了？为何非要依附男子？”
姜衡一直留意着温婧儿的表情，看到她微微垂头，陷入思索，声音便悄悄放轻。
“……还是那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别说她指桑骂槐。
温婧儿的夫婿李利晟甚至还配不上“金玉其外”四个字。
温父将女儿哄骗着嫁到李家，不过是为了稳固利益联盟的关系。
至于李利晟是好是坏……是不是为了娶个女子充充表面，他才不在乎。
温恭友虚伪的笑面之下，有多无情，有多险恶，那都是温婧儿想象不到的。
姜衡明白，自己这条救赎之路任务十分艰巨。
温婧儿想了想，笑了起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声音柔柔，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姜衡的额心。
“你年纪比我轻，还尚在闺中，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歪斜想法？”
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却全无责备之意，完全是为了姜衡考虑的样子。
“这些话，若是被你爹、家中那些长辈知道了，可少不了一顿手板呀……你可千万注意，别到外头这么说。”
姜衡心中苦笑。
“……知道啦！”
她胆子稍微大一点地搂上对方的胳膊。
“温姐姐——温娘子，我能叫你温姐姐么？你待我可真是太好了，我若是有亲姐妹，也该是你这个样子的！”
曲终人散，两人讨论完剧情，场内已是空空荡荡，剩下打扫的伙计，收拾人们扔下的瓜子壳儿和果核儿。
“温姐姐，我去和我那朋友打个招呼，晚点儿啊，我们上我说的那个书店去……”
姜衡一边掀着帘子一边回头说着话，竟是没留意到过来个什么人什么物件，一下子和她撞了个满怀。
“……哎哟！”
姜衡感到胳膊一痛，她倒是没什么事，稳稳地站着，地上却多了一个人。
女子满面绯红，目盈朝露，跌落在地的狼狈，还带着之前的赧色。
“……哎？”
姜衡看了看地上人，又看到了后面跟过来的男子。
“这不是，罗小姐……还有蒋公子吗？”